微渺渺紫金阙,遥偏偏龙天宫。
李成煜醒来时恍惚间已经到了仙人天宫,头顶是苍穹华盖,身下是软玉龙床。他问了身边伺候的仙侍几句话,后知后觉,才知道救他的这人是高居在九重天的天帝,是这天上唯一的真龙——
亦是世间唯一的陛下。
“阿煜,你醒了?”
李成煜睁着眼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稍稍侧目,远处看不清身形和面容的天帝陛下正缓缓朝他走来,口中还亲昵地唤了他的小名。
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摒退了一众仙侍,亲手为他掖好了被角,一边关切一边耐心地解释道:“你觉得身子好些了没有?
你误入龙宗祭祀殿又吃了供果,被龙气缠身险些丧了性命,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为什么叫我「阿煜」?你以前认识我吗?”
李成煜并不着急回答男人的问题,反而以问制问,他身上带着衣物都被换过了,如今没有可以傍身的利器。
即便如此,那一双永远酝着傲气的眼中仍满是敌意和狠戾,咄咄逼人地发问,“你既然是受香火的龙神,又为何要救我这个对神不敬的凡人?”
很少有人这样称呼他。
李成煜少年丧家,母亲更是去得早,生他幼弟时难产,只看着李成煜长到了六七岁便撒手人寰了。她是慈母,在世时便喜欢一口一个“阿煜”、“阿煜”地唤他,疏疏他的发,再偷偷塞些他爱吃的点心。
他后来行骗从商都用的是假名假身份,连真名都不曾用过,就更不用提藏得极深的小名了。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恍然大悟地哦了声,随即喃喃自语道:“这时候的你还不认识我……”
李成煜没听清男人的话,抻着虚弱的身子问:“什么?”
他能看到男人虚幻的“脸”上勾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又轻柔地把他摁回了床上,答:“如若我连这都不知晓,就不能算是神仙了吧?你吃了我座上的供品招至龙气缠身,我自然是要救你的。”
李成煜又倒回了龙床上,歪着脑袋道:“陛下肯降贵纡尊救下我这个偷吃供品的贼人,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不必叫我陛下。”
男人坐在榻边,甘愿低李成煜一等,竟哄他似的满“眼”真诚道,“不需要为了活下去而刻意恭维我。”
李成煜自知一条命是被面前这人捡回来的,身居高位者没必要与他说违心话,想什么便说什么。于是便毫不客气地问:“那我应该怎么唤你?”
男人没有给他定数,随意道:“你想怎么唤就怎么唤。”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男人笑着问:“我若是说了,你会唤我的名字吗?”
“不会。”李成煜直白道,“我不打算与人亲近到这步。”
他只想一步一步忠于自己。
这回复似乎在男人的意料之中。没有名字的天帝陛下莫名透着股子文人的温润,帮李成煜拉好了帘帐又挥手灭了夜明珠的光亮,轻哄道,“你看,你知不知道我都姓名都是一样的。我与你而言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不必放在心上。
当务之急还是养好身子,旁的就不要多想了,好不好?”
“慢着。”
李成煜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发觉男人彻底回避了有关“龙气”的话茬,忽而问,“你方才说我被龙气缠身,这事已经解决了么?”
男人滞了一瞬,显然想将这事一笔带过,最后含糊其辞道:“不必担心,我自有解决的法子。”
“什么法子?”越是含糊李成煜就越要问到底,“我总得知道怎么救我自己。”
男人彻底缄默了下来。李成煜感觉他“脸”上浮出了些焦躁与烦闷,细看还能发现男人有些动摇。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位才见过几面的天帝陛下有些了解,趁热打铁道:“说吧,没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
我早就说过了,只要能活下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男人垂下“眉眼”,长叹一声,解释道:“你吃的供果里酝了龙气,故而只有我能吃得,龙气会把肉体凡胎烫得皮开肉绽,凡人是万万吃不得的。其实你凡身已毁,即便我帮你护住了心脉看起来并无大碍,实则已经全靠龙气吊着性命了。”
肉身尽毁,如今只有源源不断地往李成煜体内输入龙气才能保住他,否则龙气耗尽就要被送去轮回投胎了。
李成煜摸了摸胸口,即便他的胸膛还在不停地跳动,但他却是已死之人了。李成煜心绪没有半点波动,只是平静道:“也就是说,身为凡人的我已经死了么?”
“是。”男人显然有些自责,“如若我再早一步来见你,或许就不会如此……”
“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后不后悔的话?只管往前看便是了。”
李成煜咳嗽两声,把玉枕垫在背后直接坐了起来,“要怎么得龙气?如若动动手指就能传给我,想来你也不会愁眉苦脸了。”
男人顶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孔,又默了默,苦笑道:“一开始确实只需输些仙力就好,但你所需的龙气只会愈来愈多,到后来除了阴阳交合,怕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这位天帝陛下似乎很了解李成煜那傲人的脾气和性子,忙又添了一句,“你稍安勿躁,我必会寻到别的法子……”
“不妨事。”
李成煜抬头迎上男人的目光,“什么时候,现在就开始吗?”
男人彻底愣了神,深吸一口气,缓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试探性地触了触李成煜的指尖,见青年不排斥,便将他的双手如珍宝一般捧了起来。
男人一字一句语重心长道:“我救你回来并非是要和你做这种事的。”
李成煜慵懒地坐在榻上,睥睨了男人一眼。地位反转,仿佛他才是高人一等的天帝,面前的男人不过是要等他赐恩垂怜的可怜虫。
“可是你想这样做啊。”李成煜直言道,“难道不是吗?”
他再怎么说也在人间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人们是怎么看待他的、投向他的目光蕴着怎么样的心绪,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即使面前之人的“眼”中尽是隐忍克制,却也有掩不住的欲望和留恋。
或许还有一些李成煜从未见过的复杂心绪。
“……那也不代表我能和你做这种事。”男人喉头动了动,他确实抱了别样的心思,在李成煜面前甚至不能予以否认。
“你想这样,我同意了,那不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吗?”
李成煜用两指抽开了寝衣的系带,“我知道自己是借了你的龙气才得以苟活的,所以不想欠你什么。”
“你从不欠我什么。”男人伸手就想帮李成煜重又系上了寝衣的带子,一板一眼道,“不可以,只有与相爱之人才能这样。”
李成煜被这话逗得嗤笑一声,难以想象这是从仙界天帝的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按住了男人的手,五脏六腑好像又被龙气勾得起了火,急需有些东西消暑。于是青年拖着身子上前一步,微凉的手抚上了男人精壮的窄腰,说:“那只能委屈你和我假装相爱了。”
李成煜半眯着眼,最后听到男人在他耳畔轻声说:“其实不需要假装。”
……
他第一次忘记了要把匕首插进猎物的脖颈里——取而代之的是男人“肩颈”上出现了一个明晃晃的牙印。
李成煜把碎发捋到耳后,面颊都是红润的,喘着气问:“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了?”
男人愣了愣,道:“我以为你不喜欢。”
李成煜发现自己竟不排斥面前这人,脱了身翻到一旁,道:“我确实不喜欢,不过也算不上讨厌。”
“阿煜。”
男人慢慢执起李成煜的手,又唤了他很多声,“阿煜,阿煜。”
李成煜没好气道:“一直叫我做什么?”
“就是想叫叫你。”
“没劲。”李成煜目光游移。
男人唤了他很多声,最后一声却不同往常,真诚不带一丝亵渎之意。
“阿煜……”
“我爱你。”
李成煜别过头去,只以为是男人一时兴起说的昏话,信都不信。
身为天帝,男人身边自有仙臣无数,自然也有人敬慕景仰他,想与之结为道侣。
李成煜和男人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自然也见过他的近侍多回。让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叫离什么桡的那个,总是端着和善温婉一张脸,却在心里把李成煜骂了成百千百回。
要问为什么,因为离桡看待男人的目光和男人看待自己的目光有相同之处。
那是爱意吗?
李成煜瞥了一眼正在给自己穿衣的男人,他喜欢给出明确的回复,可这一回,他确实不清楚。
……
在仙界待了数不清多少时日,李成煜总算是知道了,原来仙界也和人间没什么区别,该嘴碎还是嘴碎的。就天帝和凡人厮混的话茬子已经和车轱辘一样转了一轮又一轮,还能被拎出来单独说上一天。
“男妓?”男人坐在玉座上,把这两个字反复咀嚼了很多遍。
李成煜淡淡地答了声:“嗯。”
男人点点头,陡然把手中的朱笔拍在案上,“眉眼”间却还带着温润儒雅,问:“是谁这样说你的?”
李成煜毫不在意地答:“我就听到几个碎嘴的仙臣这样说了,或许天宫里的人都是这样想的吧。”
他无所谓。
只要能活下去,他总有一日能找到惩治那些人的法子。
……只要能活下去。
男人用指尖叩了叩案上的文谏,沉吟了半晌,问:“如果我把他们都弄走,你会高兴吗?”
“不必了,他们又没说错。我的确是在靠身体谋利,如若不与你交合获取龙气,我就活不下去。”
李成煜拿起朱笔在谏书上画了个朱批,顺手把笔杆塞到男人手里,抬眸瞥了他一眼,“我没有贬低自己。只是仔细想想,我和男妓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是只会卖身给面前这人的男妓。
“你不需要有所顾虑,其实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男人哽了哽,说,“因为我真的很爱你,阿煜。”
李成煜心想,面前这人说的或许是真的吧。
他凡胎已损,从男人身上汲取了足够多的龙气,不多时就要化龙了。
李成煜初次化作龙身时,和小长虫似的,只有胳膊那么长。男人笑着拿手背抚他,他便作势拿身子绕在男人手腕上勒了一圈,不痛不痒,结果又被男人逗弄似的捋了捋软乎乎的龙鬃和龙腹。
李成煜半恼不恼,只是觉得男人在磋他傲气叫他心中有些不爽,张开嘴,两颗龙牙威胁似地朝男人的面门扑去。
不曾想男人压根没躲,那两颗龙牙刺破皮肉,结结实实地嵌进了男人的眼下。
李成煜尝到了血腥气,连忙恢复人形。他本就看不见男人的脸,只能辨出男人的“眼”下确实被刺出了两个小洞,正汩汩地往外淌着血。
男人伸手摸了摸眼下,非但没有惊慌,反而笑道:“流血了。”
“我看看。”李成煜顺手拿了块帕子替他捂上,眉头微蹙,明明是他咬的,如今反而责怪道:“你怎么不躲?”
男人不回,“脸”上仍带着笑意,说:“没事,只是小伤。”
李成煜吹了口仙气替男人止住了血,挪开帕子时只能看到男人“眼”下有两个芝麻大小的牙洞,小痣似的。
李成煜都没发现竟自己暗暗松了口气,只顾着反问道:“你贵为天帝,怎么还会流血?”
“我不像那些仙灵一样是天地化身,成仙之前都是人身肉长成。更何况你也成了龙身,两龙相争,自然是会流些血的。”
神仙一定是与天同寿、不老不死的吧?
即便是受伤流血也不打紧的吧?
李成煜忽而开口,对面前的男人说:“……我记得你之前说你爱我。”
男人笑眯眯地说:“不仅从前,现在也是,将来更是。”
“我允许你爱我。”李成煜不觉得这话有不对劲之处,自然地把腕搭上了男人的肩,眉眼间傲气不减,“所以不要自说自话就离开。”
不要再和从前的人一样弃他于不顾。
“我答应你,阿煜。”
男人模糊扭曲的指尖梳进他的发丝,“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
“……阿煜。”
“永远不要忘记我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