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一百一十八章 、(副CP)化龙

  云淡星疏影翳高,战贺颐半推半就地被李成煜拎到了山神庙,最后被李成煜毫不客气地一掌推下了车厢,险些摔了跤。

  登高望远,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柄脊骨剑,下瞥还能看见村落隐隐约约的火光,想必养他成人的乡亲们还在为几十箱金银财宝争论不休,根本分不出神去在意战贺颐现下如何了。

  李成煜嫌弃似地挥了挥衣袖,指尖金光掠动,一道仙气已经顺着山神庙的正门飞了进去。

  仙力探查无果,李成煜直接推门入庙,踩着门槛回头,看似不经意地问:“来这庙里的人多吗?”

  战贺颐仍守着规矩,老实地答:“算不上多,应该只有村里人会来。”

  一村自有一山做靠,连这庙里都神像都是村里用泥捏的“泥菩萨”,外人连知都不知道,便更不用说拜访供奉了。

  “那就还是有人会来此处供奉了。”

  李成煜绕着上头面目全非的神像转悠了一圈,又问,“你的锦囊护符是如何求得的?”

  “从前村里懂些神术的先生还在,是他先制了护符,再拿来这庙里贡了香火,求神仙开光。”战贺颐抿了抿唇,毕竟老瞎子已经不在了,再详细的事也无从考究了。

  李成煜仰着下巴看向神像一双依稀可辨都慈眼,话里话外都毫无敬意可言,轻蔑地说:“只要受了凡人的香火,便一定会庇佑凡人,这就是仙家的规矩。

  仙家能受尘世万人香火,凡人用尽一生都只能虔诚地供奉一位神仙。凡人多拜多求就是心贪,届时仙家不仅不会垂赏恩赐,反而还会降下心意不诚之罪。”

  战贺颐点点头:“原来如此。”

  李成煜看他个榆木脑袋根本就没明白,没好气道:“你既说自己明白了,就要心怀愧疚才是。就算今天发生了杀孽祸事,那也全都是因你而起。”

  战贺颐猜到李成煜要毁庙,可身为凡人还是不想得罪仙家,于是开口劝说:“不过是一个护符而已,陛下不必为此大动干戈,劳神费力……”

  “你这是在劝我?”

  李成煜缓步走到了战贺颐身边,指尖点了点战贺颐的心,“你应该更有自知之明一点。遇到我之后还留着其他仙家的护符,已经是于我不忠。如今还劝我放任不管?”

  战贺颐听得出李成煜动了怒,不敢再触他的逆鳞,只得喏了声。

  “你身上不能沾染到一点除我龙气以外的气息,也不能以凡人之躯供奉除我以外的其他神明。”

  李成煜伸手抽走了被战贺颐捧在怀里的脊骨剑,龙须鬓发微动,半睁的眼瞳竟成了怪异的金色。

  他轻声威胁道:“从身到心,你整个人都必须是属于我的——

  必须是。”

  一柄利刃无需出鞘,青年一步高跃,抬手落剑便劈开了神像前的贡桌,腐烂生霉的瓜果和锈迹斑斑的酒盅应声落地。骨剑在李成煜一把窄腰上抡了个圈,第二剑斜着一砍,竟把那神像拦腰截断了!

  神像轰然崩塌,落下香灰四散,战贺颐咳嗽几声拉起袖子遮住脸颊。几块碎木崩裂险些擦伤他的手腕,好在近在咫尺时被两道金光拦了下来。

  等他再定睛一看,李成煜已经抱着剑立在自己身边了,面上轻蔑不减,眼里讥讽更深了几分。

  “万物有灵,世人想信什么便信什么,哪有逼着别人信神的呢?”烟雾消散,一番打闹叫山神庙真正的主人也显了形。

  光凭声音听不出男女,战贺颐只知道这位仙家对李成煜也维词颇多,故而一上来就揭了陛下的短,“更何况,你身上的龙气也不是你的。”

  陛下身上的龙气……不是陛下的?

  战贺颐不敢信也不敢听,木桩子似地杵在原地,眼睛都不敢往李成煜身上瞟,生怕李成煜动怒。

  可惜激将法对李成煜效果甚微,青年只是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反问:“离桡,我看你是在这穷山僻壤守山收糊涂了,出自我身上的龙气,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那被唤作离桡的仙家拨开云雾,径直走到两人面前。他语气不善,义正言辞道:“你滥用职权贬我下凡,如今还不许我说真话了?那龙气分明就是你从陛下身上偷来的。”

  贬他下凡?陛下?

  战贺颐听两位仙家唇枪舌战听得云山雾绕,难道仙界除了李成煜以外,还其他“陛下”么?

  黑袍书生悄悄抬眼一瞥,眼前的仙家生得雌雄莫辨,一条粗粗的麻花辫顺着脑后垂到胸前,似与腰齐,上头还扎了几朵野花。仙家穿着朴素,立在李成煜对面,光看打扮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曼佻温婉。

  “你说龙气是我从「陛下」身上偷来的?那不知你口中的「陛下」如今身首何处?”

  李成煜眉眼仍是冷的,戏谑道,“无论过程如何,现在只有我是仙界唯一的真龙——只有我是唯一的天帝。”

  “就凭你也敢假借陛下之称?”

  离桡一双水灵的眼瞳缓缓挪向了风尘仆仆的战贺颐,恍然大悟似的,毫不客气地嘲讽了回去,“仙界有传言说,姻缘簿上与你写在一处的是个凡间男子,于是你恼羞成怒,提着剑便要下凡杀人,今日一见才知道谣言非虚。

  时至今日你还留着这凡人一命,可见是真对他有感情了,舍不得杀呢。”

  “看来你这些日子过得还不够惨,从天帝近侍被贬下凡间做山神土地,都没能把你的嫉妒心磨掉一点。”

  李成煜不气也不恼,压根没有围绕着战贺颐把话茬接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做天帝的滋味怎么样?旧主身亡,你没了靠山,如今也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了。”

  “李成煜!

  你遇到陛下的时候不过是个乞丐,是陛下不顾仙臣反对收留了你,好叫你一介凡人脱肉身、塑仙骨。他甚至予了你龙气,还助你化龙!”

  离桡将发辫摔到脑后,端着袖上前一步,连眼眶都是红的,“陛下待你不薄,爱你如子!而你呢?你背叛陛下,暗杀陛下谋权篡位,根本不配为仙界之帝君!”

  见李成煜一言不发,离桡的目光重又投落到了战贺颐的身上,话语中尽是鄙夷:“你借了陛下的威光,如今竟还改不了本性,与凡人厮混在一起!”

  “够了!”

  战贺颐一步便挡在了李成煜身前,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勇气,凌厉道,“您也是受凡尘香火的神仙,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战贺颐不是头脑一热,而是听到李成煜被这般贬低,心中实在忍无可忍。

  他攥紧了衣袖,才明白自己让陛下不要毁庙的举措有多愚蠢。面前的仙家讲话毫不客气,还说出了仙界多数仙家的心里话。原来不只李成煜是这样的,就是寻常仙家心里也存着这种心思——在祂们眼中,只要与凡人搭上关系就是为之不耻的。

  这种对凡人的藐视也投射到了李成煜身上。

  战贺颐心中怒火腾升,好像与自己姓名一同出现在姻缘簿上的陛下,也变得和他这个凡人一样低贱了。

  战贺颐听得明白,李成煜便是仙界新的天帝。离桡原是老天帝的近臣,便看不惯李成煜受了老天帝之恩后恩将仇报,如今两人相见才会分外眼红。

  离桡完全不把战贺颐放在眼里,抱着臂淡漠道:“仙者说话,还轮不到肉眼凡胎之人来插嘴。”

  “啊……你说……那个人他待我不薄,爱我如子?”

  李成煜眼球忽而变得混浊不堪,失了神似地呆滞在原地。

  他单手提着剑,另一手五指张开,扶着自己的脸庞往下拽,翻出了眼睑下的红肉,口中只能发出几个不算清晰的音节,好像半梦半醒着,最后才拼成了一句完整的话,“你明明……你明明知道他是怎么样对待我的,为什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陛下,您怎么了?”

  战贺颐从未见过李成煜这样,一时顾不上什么地位高低了,转身抚上他的手臂,用力摇了摇,“陛下,我求您快醒过来……”

  他的叫唤根本不起作用,李成煜的视线僵硬地转动,忽而看到了地上腐烂的贡果。他瞳孔兀然放大,突然甩开了战贺颐的束缚,提着剑快步走到离桡身边去,质问道:“是你想被他那么对待吧?”

  “什……”

  离桡后撤一步,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一开口就语不惊人死不休,“李成煜,你不过是个爬上了龙床的男妓!”

  啊……男妓。

  李成煜眼瞳动了动,像是要从迟缓腐朽的记忆中搜寻出这个词一般,然后默默地看向把这个词强安在自己身上的人。

  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能想起那个人把他摁在处理政务的桌案上温柔地哄他。仿佛他才是天宫的陛下,而不是通过肉体换取吃食的乞丐。

  “……”

  “男妓?是谁这么说你的?”

  “……”

  “如果我把他们都弄走,你会高兴吗?”

  “……”

  “你不需要有所顾虑,其实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因为我真的很爱你,阿煜。”

  ……

  那个人的真的爱他吗?

  回忆忽而凝滞,那人的存在仿佛被抹消得只剩下了一个“老天帝”的名头,连姓名都被自己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人在众人的思念和缅怀中悄然长逝了,而他永远只能是不入流的屑小,是恩将仇报的男妓。

  好烦。

  是不是只要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消失,他的心情就会愉悦畅快一些?

  “陛下……您不要听信这种胡言,您……”

  战贺颐心中大骇,不知道李成煜心中作何感想,起身就要去拉他的手。李成煜脚下没有影子,身上泛着淡淡的金光,眼中尽是杀意,正侧着头看向他。

  拦不住。

  他凭什么、又能以什么身份去拦李成煜?

  既知道拦不住,战贺颐只得悻悻地松了手。他在龙威撤走的一刹脱了力,无奈地跪在地上。

  春夜三更,战贺颐背后湿了大片,浑觉透不过气。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紫玉旒冕微晃,脊骨剑出鞘,森白的脊骨在月光下闪烁着妖异神圣的微芒。

  只是这一次,他跪坐在李成煜身后,而剑尖指向了旁人。

  李成煜哑着嗓子开口了,龙眸死死地盯着离桡,问:“你认得这把剑吗?”

  “你认得吗?你一定认得。”李成煜摸着一节一姐森白冰凉的脊骨,如呢喃般轻声说道,“因为这就是你最敬爱的陛下。”

  在坐上天帝玉座之前,李成煜的傲骨不知被生生折断了多少次。

  他尚是凡人时就出生,父叔都是前朝重臣,对他管教不可谓之不严苛。后来家道中落,被贼人设计陷害,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他记得,夜间抄家起火,只有他趁乱出逃,在深山里不知跑了多少个日夜,精疲力尽时才发现已经出了京城,已是偏远的山郊野地了。

  他身无分文、孑然一身,却终是苟全了性命。

  县郊里就没有富贵的人,寻常百姓养家糊口也不容易,十来岁的孩子就算想给人做长工也无门。年幼的李成煜挺着腰板坐在城门口,脏污糊上了脸,可眉宇间尽是不肯向世俗折腰的精贵傲气。

  故而他就算在同一块地方坐上三四天,面前摆着的破碗里也不见得会多上一文钱。

  他后来饿得实在受不住了,便拿着破碗去河边多舀些清水喝,就着树果和花瓣一起服下,期望能再多撑些时日。

  可惜这些吃食根本不管饱。

  县城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地儿,规矩却多。什么地方能乞讨、什么地方不能乞讨,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李成煜没几日就摸清了,这一块乞丐里领头的是个没胡子的老乞丐,听说前朝时在宫里做过太监,故而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很会讨人欢心,还颇有惩治其他乞丐的手段。

  就算是乞丐,有时攒了些钱也不会想着要好好过日子,反而全都投在了窑子里,满足人之私欲。听说阉人的心里更变态,没了命根,常常做些虐人泄欲的事。

  李成煜不在意。

  他两颊都彻底瘦凹了下去,却还不急着寻吃的,反而专心致志地坐在城门口,用旁边的街沿磨着一块在河边捡来尖石。

  一道阴影忽而笼在了他头上,老乞丐后头跟了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人做跟班,瓮声瓮气地问:“小娃儿,这里不能乞讨,你可知道?”

  李成煜把石头攥在手里,平静地抬头,问:“哪里可以?我和你走。”

  于是老乞丐叫散了人,把他带到山上一处空旷的林里,连哄带骗地让他躺下。

  泥地并不算柔软,山里树林阴翳,草垛也生得极盛,只要躺下便会看不见人影。

  李成煜忽然平静地说:“或许不会很疼,很快就好。”

  “啊,对对。”老乞丐还以为他是在说自己,搓着手说,“你这娃儿悟性高,我当然少给你吃点苦头。”

  李成煜如尸体一般并着腿,一双清明的眼如毒蛇般死死地看着想要对自己上下其手的老头,双腿如脱兔般一个猛蹬起身,手中的尖石已经扎进了猎物脆弱的脖颈里。

  他握着尖石拧了一圈,顿时鲜血飞溅,泼得他半身都是。

  李成煜想尽一切办法折磨、虐待着那头猎物,最后挖开了猎物的喉管,拿回了他磨了很久的尖石。

  李成煜扶着矮木,身子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头晕目眩到寸步难移。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最后也只在那一瘫肉身上搜刮到了一点儿银两。

  可是他现在非常饿,饿到寸步难移。

  李成煜擦了擦脸上的血,静静地望向死透了的猎物,没有畏惧也没有兴奋。他只是平静地和自己说,至少内脏很干净。

  自然万物恬淡美好,自有微风轻拂,林鸟高歌,溪鱼空游,亦有弱肉强食,说来说去全都是连神祇都无法降罪的本能。

  所以只要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

  少年坐在草垛旁,捧起一块肉缓慢地咀嚼着。

  只要能让他活下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