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一百零六章 、天帝与书生「上」

  都说好风凭借力,天上玉琼仙乐风飘,只要运巧,命中有仙恩注定,就是凡人也可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平步青云。

  当今天帝便是这般存在。

  天界九重天是为玉皇天帝的朝廷,便是所谓凡人脱胎换骨后能触及到的最高界。其力权之高能司管下界,理应被天地众生竭诚拜服——

  竭诚拜服?

  青年身着明黄锦服,眼角眉梢处尽是傲气,嗤笑一声倚在玉座上,当然明白众生对自己所谓的竭诚拜服,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反正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靠诡计得逞才能位列仙班的宵小之辈,究其根本只是个得了仙身的凡人。他这个假天帝,比之九重天之上或从鸿蒙初开时就得道为仙、或有天生地养是为自然化身的天尊仙君们,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比如高居在三十六重天的某位天尊,即便同样算不上真仙君,人家却实实在在是天地灵气孕育出的仙灵。得了老君亲自传位,无心无道却力比三清真祖,日月流转不过他弹指一挥,天地万物尽在他掌握之中。

  言如青就是这样的存在。空有神祇漠视生灵的矜贵孤傲,却没有仙灵悬壶济世的慈心,始终不肯垂眸予人半分悲悯。

  若论傲,天帝藐视生灵,一身傲骨不过是浮于表面;可那人漠视万物,自临世时便是如此,是真正的傲而不自知。

  那份泰然淡漠便是天帝看言如青最不顺眼的地方,两人相对时,仿佛自己浑身的傲骨都消失殆尽了。眉眼的淡漠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所谓的仙凡有别,后生的永远敌不过先天。

  故而每每见到言如青,天帝浮于表面的傲意深处都油然而生被压一头的卑怯,叫人摆脱不得。

  更何况如今是新仇加上旧恨,天帝讨要回魂丹无果,最后受了言如青一记翻天印,直接从三十六重天被硬生生压回了九重天。虽说仙身并无大碍,但却等同折了天帝的傲骨,你来我往这几下,两人结下的梁子已经深到不能再深。

  青年把手中的笔杆抵在唇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太清天尊鲜有人知晓的姓名:“……言如青。”

  愈想愈厌,原是因为哪怕成了天帝,面前一切还是不能称心如意。

  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不肯予他回魂丹?

  如若没有回魂丹延寿的话,以肉身凡胎待在仙界的那人能撑到什么时候?

  天帝的傲已经到了自负的地步。他从不自省,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空闲,也曾不回过头想想他对言如青的态度与求人根本搭不上边,言行举止中都只透着威胁。

  毕竟与其在自己身上寻出原因,他宁愿将一切不如意都归咎在外人头上。

  一柄收入鞘中的龙脊剑“啪”地一声被摔在了案上,青年腕上用劲,一个横扫,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和请柬蓦然纷飞,纸张被罡风残暴地揉皱撕碎了,纷纷扬扬地腾落在轻飘飘仙雾中。

  青年兀然起身,胸膛起伏,手中紧紧握着那一柄与他权利相当的龙脊剑。他头顶紫晶冠冕上垂坠的玉旒随之而动,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莽莽相撞,发出几声叮当脆响。

  在旁边伺候着的天奴和仙侍齐刷刷跪了一地,望着一地碎屑,俱不敢声张。

  天帝不理会下面的人,把龙脊一把提起抱在怀中,眉宇厉色与傲意不减,复又跌回了龙椅玉座上。他紧蹙着眉,手肘撑在龙椅的扶手处,细细看去,下面竟嵌了颗森白的老龙头骨,龙头透着森严端庄,如今却只配沦为新天帝的肘下亡魂。

  失了看奏折和请柬的兴致,天帝斜撑着头,拿笔杆随手一点,地上的碎屑霎时随风凝成一团,他不想看,便也懒得再做什么表面功夫,作势就要原封不动地把这些废纸送回上谏的仙家手中。

  恍惚间听得脚步声渐进,天帝眉头稍松,停了手,纸屑又飘飘然然地在空飞舞飘扬。

  男子仿佛误入神仙府邸的凡人书生,看着与整个天宫都格格不入。他身上一袭长衫是古怪的玄墨色,身上却仍透着股儒雅随和的书卷气,眼下有两颗竖直并垂的小痣。

  他明眼瞧着气氛就不对,却还是笑着看向龙椅上的青年,遥遥地问了声:“怎么了?”

  天帝抬眸撇了他一眼,把抱在怀中的龙脊剑靠着书案放了下去,没说话。

  见天帝不理自己,墨衣男子语气和善地俯身请一众天奴和仙侍退下,清干净了场子,又一步一个脚印地缓缓走到了天帝身边。

  男子站在龙椅旁,一手搭在天帝的肩上,好声好气地又问了一次:“阿煜,你怎么不高兴?”

  他唤了天帝的小名,终是得到了些回应。

  天帝是凡人得道成神,自然是有名有姓的。他沿用了凡人时的名字,姓李,后面跟了成煜二字。只是先鲜少有人知道,就是知道也无人敢用本名唤他,算来算去也就身边这人有这胆量。

  当然了,这胆量也是天帝给的。

  “我看着不高兴么?”李成煜斜睨了男人一眼,这回倒是没拍落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两指夹着白玉似的笔杆晃了晃。

  他贵为天帝,在这人面前傲气不减,只是敛了敛随傲而生的狂,不至于太过任性。

  李成煜抬了抬下巴,拿笔杆随意地往前一点。仙雾如烟般四起,不柔却刚,片片碎纸如白花乱飞,转眼就见奏折和请柬又复原成了厚厚的一摞,完好如初地摆在了书案上。

  男人随手拿了本案上的请柬打开,看了看,又恭敬地归到了原处。另一只手也顺势一并搭在了李成煜肩上,道:“你上次说要去讨什么丹药,回来以后便看起来怏怏不乐……是和朋友闹得不高兴么?”

  “战贺颐。”就算两人关系算亲,傲得不可方物的天帝也只会叫男人的全名。

  李成煜落笔,笔尖沾着朱墨,在奏折上画了下了朱批。顺势用笔杆挑开了战贺颐的手,嗤笑一声,知道他口中的“朋友”是指言如青,毫不客气地说,“别和我提那没心没道的东西。”

  战贺颐眉眼陡然一松,轻声道:“阿煜……怎么能这么说你的朋友?”

  李成煜从龙椅上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他,话语中满是嫌弃:“我都说了不是朋友,我和他只是熟人而已。”

  实则连“熟人”都算不上。

  战贺颐知道讲不过面前这人,也打心里舍不得多说,干脆自甘退让,好说歹说又把人重新摁回了龙椅上,道:“好好好,只是熟人。能否不要再这样称呼那位熟人了?”

  李成煜冷哼了声,算是应下。

  他自上而下打量了战贺颐一遍,分明是他自己把男人的手拍落了,如今又嫌这人离他远了。

  于是青月色的靴尖自上而下挑开了玄墨色的衣袍,带着些撩拨的意味,最后点到为止似的,不轻不重地在战贺颐小腿上踢了两记。

  战贺颐不受诱,知道李成煜是故意玩他,弯下腰理了理被弄乱的衣摆,小心翼翼地问了下去:“阿煜,你为何这般厌恶那位……熟人?”

  “这还需要理由?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嘴脸。”李成煜一句话既无礼又霸道,但看在面前这人的份上,还是耐着性子多解释了几句,“分明是天地自然化身的仙灵,却还要学凡人弄些姻缘情爱。”

  “可我也是凡人,阿煜。”战贺颐顿了顿,道,“我不知道你如今心意如何……可我们缘起也是因为你嫌我是凡人,对不对?”

  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新天帝杀了老天帝,不多时,翻阅姻缘簿后便提着龙骨剑杀下凡间了。只因他红线那头绑的是个凡人,损他声誉威望,仅此而已。

  “是啊,我是嫌过你是个凡人。但情爱不是凡人之间才能有的东西么?他一个没心没道的……”李成煜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提到言如青时又把“东西”二字咽了下去,努力委婉客气道,“他一个没心没道的仙灵,既要躲避姻缘求取道心,如今又谈何情爱?

  若是仙界诸位仙家都和他一样把心思花在谈情说爱上去,那这仙界和凡间也没区别了。”

  “阿煜,可是你……你为了我也……”战贺颐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说起,毕竟面前这人为了自己分明也做了很多,和那位仙人也是彼此彼此。

  “可我本来就是荒淫无度的昏君,是靠着暗杀老天帝才获得仙身的凡人。”李成煜强词夺理道,“我便是溺在情爱里,也无可厚非吧?”

  天帝能说出歪理,只因他是以凡人之躯步步攀上仙界的。他出身凡尘故而觉得自己能鄙夷凡尘,却万万接受不了身为天尊的言如青去探取凡尘俗事之情。

  李成煜的小指往战贺颐的手边靠了靠,两人不算亲昵,只是挨得极近。青年玉冠随仙雾摇曳,口中说着不容置疑的话语:“仙界偌大,只有你与我是一样的。”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战贺颐念叨着李成煜的小名,低头笑着说了声是。

  他目光下移,知晓青年手里的笔杆子也是用老天帝的龙骨制的,没有多说。抛去怖人之处不谈,龙骨笔安在青年手上浑然天成,远看如同美玉般莹润亮白。可惜笔杆末端被青年咬了又咬,仔细一瞧,上头都是坑坑洼洼的牙印。

  战贺颐许久之前就问起过为何,原是李成煜尚为凡人时就有的陋习,至今都没改过来。

  “那时我爹请了先生来府里教我和弟弟一起写字念书。我是长子,写得快也写得快,一闲下来便趁先生不注意去咬笔杆子,磨磨牙齿。”李成煜极少提到他尚是凡人时的事,在战贺颐印象中这便是一次。

  战贺颐那时捧着本奏折看了又看,抬起头认真地问:“后来呢?”

  李成煜无所谓似的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奏折,语气平到不掺任何心绪,道,“后来被我爹发现了。他便在书房里挑了柄长杆细的毛笔拿来抽我,抽得我背上全是血痕,最后硬生生把笔杆都抽断了。他还和我说,再被他见着,往后咬一次便再打一次,只会比这更狠、更痛。”

  战贺颐看着满是齿痕的龙骨笔杆,便知道一顿棍棒并磨不去这位天帝的习惯和心气。

  他轻轻抚上李成煜的背,眉眼带着些疼惜之意,仿佛面前之人受尽苦楚的痕迹还在他明黄的锦袍下交织密布。

  “再后来,我爹被人暗害,家产宅邸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全家都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只有我借着火势趁乱逃了出去,一个人在深山里跑了很久。”

  “我那会儿还是会害怕的,一个人从京城跑到了偏县,辗转逃亡了大半个月,用光了身上本就寥寥无几的银两,最后沦落成了县城门前的乞丐。”

  所以没人再管得了他,从那以后这陋习也不必再改了。

  那再后来呢?

  李成煜又是如何从乞丐得了机缘,最后杀了老天帝的?

  想必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眼看着爱人思绪飘远,李成煜便拿龙骨笔尖在战贺颐手背上戳了戳。

  有例在先,不难想到这毛笔也是龙毫制成的。想想便觉得可怖,老天帝遭暗算后被抽筋扒骨,身上一分一毫都成了新天帝身边的陪衬。

  龙毫朱笔摁在男子的手背上,微凉,针抵一般落下一个圆润的红点,与他眼下的小痣一般无二。

  李成煜没好气地问他:“在想什么?”

  战贺颐诚实道:“方才在想你尚是凡人时经历了什么,眼下在想我与你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纠葛。”

  “从前的事过去了便过去了,有什么好多想的。”

  李成煜看着被咬得歪七扭八的龙骨笔杆,便知道这人想起了自己唯一提过的那件事,毫不在意地说,“我的爹娘弟妹都不知道投胎投过几轮了,如今就是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得。”

  他登上玉座前抛弃了多少东西、害死了多少人又付出了多少代价,早已多到数不清了。如若他清晰记得每个人的脸庞,心里对做过的错事永远怀着愧意,只会在往后漫长无尽的寿数中惶惶不可终日。

  李成煜不喜欢回头看,他无暇责备自己,也从不会在谁面前卑陬失色——

  即便他也杀过正立在他面前的、与他最亲近的这人。

  “至于我和你的关系,简言之就是我嫌你是个凡人,特意下凡把你杀了。然后发现自己离不开你,便想尽一切办法把你重新弄了回来。”

  李成煜皱着眉,心不在焉道,“不用你说,连我也觉得自己是闲得发慌。不过,我都同你说过好几回了,你还问这个做什么?”

  战贺颐老实地说:“我在想,你我之间会不会有什么旁人不知晓的隐情……”

  李成煜直截了当道:“没有。”

  战贺颐半坐在龙椅玉座的扶手上,低头看着自己身边不知该如何定义身份的青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青年把朱笔往架上一搁,双手抱胸,后背已经靠在了玉座上,仰着下巴反问,“怎么?发现内人的确是杀害自己的宿敌,现在想逃了?”

  “我没想过,毕竟从前的事我一点都记不得。”战贺颐随和爽快地笑了笑,伸手拍拍李成煜的肩,哄人似地说,“你别生气。”

  李成煜蹙着眉大声道:“我都说了我没生气。”

  他的傲意在战贺颐眼中也和没有似的,无论多尖酸刻薄的话都好似重拳打在棉花上,一点效果都没有。

  天帝被这嘴贫又开朗的书生哄得反倒不耐烦了,干脆握着战贺颐的手腕,把他整个人都拖了下来。

  本就只能容下一位帝王的玉座当然算不上宽敞,两个男人挤在一处,两双腿脚都没地方搁。

  李成煜的背靠着龙椅占据了大半位置,战贺颐便只能前倾着为他挪出地方。他还是和和气气地笑着,眼下两颗小痣愈显温润。

  也只有他能受得了天帝那烂脾气。

  男子抬起手,轻轻捋好了天帝头上因甩动而扭到一处去的紫玉流旒。

  玉旒微晃,那玉珠成串垂落,为的就是不让人直视帝君,以免不尊。只是战贺颐抬手一捋,玉珠叮当在他手中拂过,帝王的玉冠也好似成婚时新娘戴的遮面珠帘,被亲夫挑了开来。

  四目相对,战贺颐看着李成煜,说:“阿煜,我要是一直想不起来呢?”

  “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了。”阳玉做的椅背又冷又硬,硌得李成煜浑身不舒服。他怎么坐怎么难受,漫不经心地说,“你记不记得都没关系,我记得不就好了。”

  他根本不在意这人记不记得从前那些破事,反正只要人还是这个人就行了。

  与其深究想不想得起来这种问题,倒不如再好好想想怎么把言如青捏在手里的回魂丹弄到手,为这人延上寿命才是真的。

  无论是损耗仙灵真元改命的正法,取他人命魂续接的邪术,还是内外双修、改生死簿,甚至是讲仙界流速改成与凡间一样——哪怕逐一试过了都没办法让这人已定的寿命多上一日。

  最多三十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而他和这个人已经度过了二十五个蹉跎岁月。

  毕竟面前这个人根本就是……

  李成煜喉头动了动。

  根本就是他亲手用爱人的尸块拼凑而成的东西。

  恍惚间又想起了些不太愿意想起的,李成煜吭声冷笑,一把龙脊剑已经被反握在了手中,他故意用剑柄敲了敲战贺颐的胸膛,道:“你最好别记起自己被我杀掉时的蠢样。”

  那确实是一段不太愉快的经历。

  战贺颐点头称好,刚想起身让李成煜一人坐在龙椅上,还宽敞舒服些。可他头上忽然一轻,过了会儿又兀然一沉。原是一直戴在头上的帽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垂坠的玉旒,紫玉珠帘正影影绰绰地框固着他的视野。

  低头,年轻任性的天帝拿下了玉冠戴在他头上,手中绞紧着他那一顶乌黑的书生帽。青年在自己腿上寻了个舒服地方枕下了脑袋,膝弯蜷起,晃晃悠悠地勾在扶手上。

  “这……”

  “嘘。”李成煜腾出一指竖在他唇前,把那书生帽放在怀里揉了又捏,笑道,“现在你是天帝,而我只是个连功名都还没考取的穷书生。”

  那一杆龙毫笔沾了朱墨,受了李成煜指使,乖觉地飞到了战贺颐手中。奏折一页一页地在案上摊了开来,只等他作为天帝落下朱批,便可发还给臣仙。

  战贺颐看着案上言语恳切恭敬的奏折,不知是哪位仙家居安思危,又上谏请天帝不要再耽于情爱中了。战贺颐知道祸因自己而起,于是他说:“阿煜,我做不来这个。”

  “这有什么做不来的?陛下胡乱划两笔就行了。”李成煜安逸地把战贺颐当做枕头,已经阖上了常常透着傲慢的眼。只是言语中骄横不减,还一个劲儿地出言催促他,“陛下办完了正事还有别的要忙呢。”

  战贺颐另一只手抚上李成煜的脸颊,用指腹轻轻蹭了蹭,随即听他温和地笑道:“那还是先做正事吧。”

  李成煜抬了抬眼皮,懒散地问了句:“什么?”

  话音刚落,他脸颊上忽而传来两道凉意,天帝睁大了一双眼,书生手中执着的笔还落在眼前,笔后便是那人掩盖不住的笑意?

  战贺颐用指节弄花了那两笔朱绯,给天帝一张脸庞上了些颜色,认真道:“正事就是给你画龙须啊。”

  “战贺颐!”李成煜气急败坏地唤了男人的大名,刚想起身,却又被男人朱笔在下巴上不轻不重地戳了几记,朱墨揉一揉便化开了,铺开一片胭脂般的粉。

  “我是认真的。我做不了天帝,因为看折子没有阿煜重要。”

  “去去去,叫你在奏折上涂两笔都不肯,却敢在我脸上乱画。”李成煜最后把战贺颐从玉座上踢了下去,扶正了重新戴回自己头上的紫晶冠,把乌漆麻黑的书生帽团作一团,万般嫌弃似的直接丢到了战贺颐怀里,“既然你不愿意干,那就别碍着我处理公务。”

  李成煜嘴上刻薄,心中却不曾有气,也没有擦去脸上已经晕开的朱墨。

  他听了战贺颐的话,就已觉得心中有什么在暗潮汹涌,无时不刻都在暗示自己有些事不能一拖再拖。

  他必须得保证战贺颐能寿与天齐,他们二人才有足够的时间能纠缠到天长地久。

  即便还要与言如青正面交锋、即便知道仙神之间后生与先天是永远无法越过的鸿沟,他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回魂丹」身上。

  李成煜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战贺颐,突然道:“仙丹也好、道法也罢,我一定会弄到能为你延寿的法子。”

  “别勉强自己,阿煜。”战贺颐理了理李成煜头上被晶冠压松的青丝,笑着说,“没必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李成煜脱口而出:“怎么没必要?”

  言毕他才回过神来,只因他心中的自负作祟,让他既不想承认面前这人在自己心中是仅此一份的重要,又不想轻飘飘地说出一句不重要。

  两者相权,他说出口的话就折了中,“怎么没必要?反正我只是为了自己过得舒心。”

  此话一出,好像把战贺颐的地位挤兑到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落里,不过是个用来供天帝取乐的凡人而已,就如豢养的灵宠无二区别。

  战贺颐面上并无伤感之意,把皱巴巴的书生帽摊平了重新戴回头上,开玩笑似地说:“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李成煜说话总是这般伤人,自负自傲早成了他不能改也改不掉的习惯。

  盛气凌人的天帝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占理,却连为自己找补的想法都没有,撑着脑袋毫不客气地命令道:“你是我的,所以你不能死得那么早。”

  一身黑衣的男人只是点点头说好。

  眼看着战贺颐帮自己磨好了朱墨,撩起衣袍抬腿就要走,战贺颐猛地把手中的奏折一摔,又拽着袖子把那人拉了回来,咬着下唇问:“去哪里?”

  方才分明是他叫战贺颐别妨碍自己,如今这人真要走了,他却又要出声盘问挽留。

  战贺颐早就习惯了李成煜这副模样,耐心道:“我就随处走走。”

  李成煜摆了摆手算是应允,以为男人只是和寻常一般去花园后山散散心,方太头估摸了下时辰,撑着下巴说:“别走太远,记得回来午睡。”

  前半句根本就是多虑的。

  毕竟仙运求艰,这天宫难上也难下。战贺颐半点灵力都没有,平时来去都得有李成煜相陪才能踏出宫门。倘若仅凭他凡人的脚力,就是花上余生也走不出九重天半步。

  “知道了。”战贺颐招手叫仙侍端了两个仙果来,往袖里一揣算作早膳后的点心,眼下两颗泪痣显得他无比温润敦厚,亦如平常道,“阿煜,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

  明明嘴上说的是随处走走,这人却莫名其妙地逛到了三十六重天。

  颜筠谦没多问战贺颐是怎么走来的,只是开辟了能在九重天与三十六重天之间往返的位面,看似是真的好心要送这人回去。

  不过碍于战贺颐身上烙有李成煜的神印和龙气,只要这弱小的凡人身上有一点仙力波动就会惊扰某位飞扬跋扈又不爱听人解释的天帝陛下,所以哪怕有颜筠谦缩了距离,他们也依旧只能如凡人翻山越岭一般从三十六重天靠双腿走回九重天。

  白发红瞳的少年人好像真的褪去了从前暗藏的邪性与疯魔,爽朗地笑问:“阁下急着回去吗?”

  “说急……也不算急。”战贺颐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颜筠谦道,“说出来不怕小友笑话,只是再晚就赶不上午睡了。”

  颜筠谦自然能领会其中的意思,午睡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要陪谁午睡。

  “可能从前和阿煜待在一起的时候就有午睡的习惯吧。”战贺颐略带歉意道,“这是他告诉我的,但是我也一点都不记得了。”

  颜筠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是联想到了他自己——他和师父莫要说是午睡了,甚至自己在兜率宫过了这么久还没个住下来的地方,晚上就在湖心亭的石板凳上坐到天亮,然后白天再想着法子去纠缠师父。

  那通体都泛着白光的少年承受着九重天至三十六重天的全部灵压,为了维持位面开辟稳定,浑身上下都迸发着磅礴的灵力。他每讲一句话都有乳白色的仙雾从嘴中冒出,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的雪景中。

  颜筠谦微微蹙眉,有些惆怅道:“既然一点都不记得了……那到底该如何面对曾经亲近的人?”

  “小友如今的处境与我是一样的吧。”战贺颐心中了然,安慰着身边同病相怜的少年,宽慰道,“说不定往后就会想起来了。”

  战贺颐到底是肉身凡胎,走着走着就感到腹内一阵饥饿,自然地从袖中摸出早上备好的仙果吃了起来。

  他也递给了颜筠谦一个,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好像失散多年的老友,只是偶然相见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在颜筠谦开辟的位面里。

  战贺颐不紧不慢地吃完了一个仙果,扶了扶头上的书生帽,又笑眯眯地说:“其实我没有完全忘记,还记得一小段……就一小段。”

  “哦?您说吧,说不定我受了您的启发,也能想起来一些。”颜筠谦看似做好了侧耳聆听的准备,一双红瞳炯炯有神。他慢吞吞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森白锐利的犬牙,语如承诺,亦如威胁——

  “您说什么都可以,毕竟……无论是三十六重天的清雾还是九重天的仙风,都吹不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