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一百零七章 、天帝与书生「下」

  战贺颐和颜筠谦说,他还记得一些,只是这尚有的记忆已经久远到他很快也要忘记了。

  ……

  都说书生进京赶考时一定会在路上遇到些奇闻异事,战贺颐那时也对此深信不疑。

  不怪穷苦书生们都信,毕竟野史话本上都是这么编排的。说来讲去,无非是书生夜半赶路时偏逢连夜骤雨,最后在走投无路之时误入了美人精怪的竹屋。

  话本子的开头翻不出花样,一般来说结局有也只有两种:要么是书生善有善报和妖怪终成眷属,要么是书生的色从心头起架不住妖精的恶从胆边生,最后书生被吸干了精气变成一具枯骨,直接葬身荒郊野岭。

  虽然说这话有些涨妖精的威风,但众人心里都门儿清,一般而言都是后者。

  毕竟怎么会有妖精对食物生出情爱?凡人要是遇上妖精,只有被生吞活剥的份。

  故而为了避免遇上精怪,战贺颐把为数不多的积蓄摊成了几分,他最后忍痛划出了一小块碎银子,在离乡前特地和邻村的同窗去庙宇里诚心地求了平安符,最后带着父母乡亲的期盼便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战贺颐穿着一身乌漆麻黑的长衫到了京城的大门口。他不过二十四五,看着人头攒动,如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觉得稀奇。

  他原也是没机会念书的,还是算命的老神棍一句话改了他的命。

  半倚着深山老林的小村子穷得叮当作响,先不说有几个人识得大字,但凡村中谁家添了个男丁,连抓周的东西都得家家户户挨个敲门去借,借了半天还凑不齐,只能有什么摆什么。

  战贺颐抓周的当日,常年在县里招摇撞骗的老瞎子恰好打着旗回来了。许是想做黄符缺了浆糊,神棍瞎子恰好趴在老战家用泥巴捏的破窗上,无意间看见了那正坐在案桌上要抓周的孩子。老瞎子一双混浊无神的灰眼瞪得几乎要炸裂开来,一声惊呼响得能绕梁三日:“龙气托生,极富极贵!”

  老瞎子这一句震得皲裂的泥墙簌簌地往下落粉,也叫一村人的心都跟着抖了三抖。

  年幼的战贺颐又听不懂人话,只是乖乖坐在缺了一条腿的案桌上。他不仅没被吓到,还被一众乡邻又惊又喜的神色逗得咯咯笑。

  他趁人不备时伸出了手,刚好绕过了还沾着泥巴的锄头和被盘亮了的算盘,众人回过神来时就看到那懵懂的孩子手掌合十,小手中间夹了张薄如蝉翼的宣纸。

  这便是他抓周的结果。

  自此,战贺颐这“极富极贵”的命就和读书有了关联,仿佛全村的荣华富贵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的事成了重中之重,甚至连姓名都是花了大价钱请县里的先生为他题的。当时认定“贺颐”二字最好,老瞎子说只有这名字才能压得住他身上的龙命。

  战贺颐不想辜负父老乡亲一片好意,却也觉得这种寄托让他没由来地泛起一阵烦闷不安。他叹息一声,眼看着天色不早,连忙背着行囊寻找京城里便宜的客栈。

  一身墨黑的穷书生初春时出了村,枫叶变红时总算到了京城。他暗暗算了算,这一路上风餐露宿,数不清磨坏了几双草鞋,确实吃了点苦头,但也省下了雇骡车的钱。

  他一边思忖着一边往稍偏的地方走,最后寻了处看着没什么人的小客栈便一步踏了进去。战贺颐抬头才发现原来客人不算少,只是都一窝蜂地拥坐在窗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因有谁在正中央落座,叫人不得不避其锋芒。

  他不敢直视落在大厅中央的那人,一时也忘了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于是便立在客栈门口偷偷用余光去瞥。

  明黄锦,紫晶冠,青月靴,案边靠着一把三尺长剑。青年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浑然天成的傲意,战贺颐望着他,即便是搜刮干净了肚里所有的墨水,也只敢肯定非富即贵一词实在不适合面前这位,连所谓极富极贵的命格按在这位身上略显俗套。

  穷书生的喉头动了动,愈发肯定了村里的老瞎子根本不会看人命格。与其说他将来会大富大贵,倒不如说是他抓周那日借了这位的祥光。

  战贺颐毫不夸张地想,如若皇帝是真龙天子转世,那面前这人就是真龙天子。面前的青年哪里需要什么龙气托生,也莫说甚么王侯将相,只怕连当今圣上与他放在一起都成了不入流的浅鄙之人。

  青年早就察觉到了战贺颐的视线,只是眼瞳转也不转,唇边勾起一抹鄙夷不屑的冷笑。

  战贺颐陡然回过神来,也不管客栈不客栈的了,扭头就要走。可惜敌不过店小二眼尖,白帕子往肩上一甩就先一步在他耳旁热切的招呼了起来,热气腾腾的茶壶邀约似地被放在了往木托上,附加一句“打尖还是住店”立即把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逼得进退两难。

  战贺颐对店小二低声说了句住店,两步一跨就要上楼,青年的声音却忽而从背后传来:“结账。”

  窗外霞光落落,战贺颐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去看。青年面前的茶盏根本分毫未动,已经把靠在桌旁的长剑抱在了怀中。想来也是,如此尊贵骄矜的人必定瞧不上这等粗糙的茶水。

  战贺颐原是想看青年要付多少银两的,结果站在楼梯上看见那人嫌恶似的指尖轻点了一下茶盏旁的茶托,白瓷霎时就变成了纯银!

  战贺颐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眼下两颗小痣里蕴着他无处安放发疑惑。客栈内无人敢往青年那边看去,故而只有他一人看到了方才的那一幕。

  他低俯着头往下看,青年稍仰着下巴,两人恰好对上了视线,最后以他匆匆躲避为收场。

  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书生哪见过这种场面,平日里听说书先生说的故事都没这么神乎其神。

  战贺颐要了间最便宜的客房,嘎吱一声推开门时还没从青年施的的戏法中缓过神来。他还没来得及挪动步子,劲风忽起,一柄长剑已经横在了他面前,近在咫尺。

  方才见到的青年不知为何竟进到了他的屋内,傲慢不逊地开口道:“你好像有话想和我说。”

  黑衣书生手心都渗出了汗,弯腰对青年作了一揖,恭敬谦卑道:“刚才是在下失礼,多有得罪,还请阁下恕罪……”

  “失礼?确实有够失礼。”青年嗤笑一声,握着剑柄的手又紧了紧,作势往前一抵,剑鞘险些碰到战贺颐的脖子,继而毫不客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战贺颐后撤一步,实话实说:“鄙人姓战……”

  青年稍稍偏了偏目,突然报出了他的姓名:“战贺颐?”

  战贺颐愣了愣,随即点头应了下来:“正是。”

  “……很好。”青年那笑容中的嘲讽和刻薄陡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其因的厌恶和鄙弃。

  还不等战贺颐回过神来,只见寒光一闪,利剑出鞘,青年手中握着的长剑竟不是什么软玉宝铁,而是用一截一截的森白脊骨做成的!

  青年眸中傲意不减,剑尖已经抵在了书生的胸口处,吭笑一声:“战贺颐,今日就是你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