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一百零四章 、真亦假时假亦真

  颜筠谦刚出世时,不知往何处去,便抱着墨砚在湖心亭坐了许久。

  一人一猫静静地待着,无话可说。远见水面无波,各色各式的神仙鱼在其中无依空游,鳍如薄纱,鳞泛祥光,一到夜间便是一派光怪陆离之景。

  少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黑猫水滑的皮毛,红瞳映上鱼鳞斑驳的彩茫,看不出他心绪到底如何。

  最后是颜筠谦先开了口,他看似无心地问:“师兄,仙君有道侣吗?”

  墨砚抬头瞄了他一眼,面对这人时到底还是心里发怵。它想了想,犹豫了半晌道:“之前是有的。”

  颜筠谦毫不意外地哦了声,垂下眼帘,笑着继续问:“那仙君之前的道侣呢?”

  墨砚慵懒地舔了舔猫爪子,听他追问便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说来话长……反正那人最后得了臆症,疯了,想着法子要折磨师父。”

  颜筠谦稍稍歪着头,顺手正着撸了一把墨砚的尾巴,“后来呢?”

  “后来?他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杀侣弑师,便是死有余辜。”

  黑猫的橙瞳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少年人,嗓音低沉道,“还是你觉得师父应该原谅他?”

  颜筠谦把怀中的猫儿搂紧了,素白的袖子恰好遮住了一双盯着自己的橙瞳。墨砚耳朵动了动,视线被阻,只能听到少年在它头顶笑晏晏地说:“我从没这样想过。”

  颜筠谦垂下眼帘,敛去了眸中的心绪,“听师兄这般说,看来他真的对仙君做了不可原谅的事。”

  “你明白就好。”墨砚的猫爪凭空扑腾了几下,示意颜筠谦别把他抱得太紧,“也别在师父跟前提起。”

  少年垂下眼帘,轻轻应了一声。

  墨砚最后终于把那糊眼睛的白袖衫扒拉了开来,它仰起猫头去看,颜筠谦唇边仍挂着明朗轻快的笑容。

  可如今颜筠谦似是忘了自己曾在墨砚面前的允诺,正在寝宫里拉着言如青的手腕,犹不肯放。

  案上的棋局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临了却被衣袖拂过彻底毁于一旦。黑子白子丁零当啷落了一地,宫殿里里外外都寂静无声,只剩师徒两人暧昧着僵持不下。

  或许颜筠谦在心中已经想过了成千上万次,只为在言如青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少年一双如血玉般的眼紧紧盯着言如青,笃定地一字一顿道——

  “师父的道侣,是我吗?”

  “……是。”

  言如青抬袖拂下了颜筠谦的手,嗓音暗哑,还是承认了。

  他面对颜筠谦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失态,仍旧神色淡漠。清冷的仙君佯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握起拂尘复了已是一地狼藉的棋子。

  颜筠谦什么都没问,没有问言如青为何不早些说出二人的关系,也没有问言如青为何隐瞒。他看着面前这人抿起的薄唇,心中便兀然一恸。

  言如青回过神时,少年已经一步跨到了自己面前,漂亮的眉峰微折,手背已经挡下了那阻在两人之间的木柄拂尘,低头道:“我从前把你伤得很深。”

  “无妨。”言如青稍稍侧目,眼神躲闪,“你不必想着你不知晓的过往觉得愧疚,也不必为了你不记得的曾经惩罚自己。”

  正是不希望颜筠谦对过往之事心怀愧疚,言如青才不肯主动坦明。

  更何况面前这个筠谦孑然一身落在天界,来时本就什么都不记得。仙身消散后化作清浊二气,在紫金八卦炉中重新一滚,前世来生姻缘既断,先在往缘镜中空白一片,就算有心也无法叫他想起过往。

  “从前之事已成定局无力更改,如今能做的就只有往后稍作弥补。”言如青轻叹一声,嘴角还是扬起了一抹浅笑,道,“你无需在意我。”

  他只字不提每当见到忘记一切的爱人时心中到底作何感想。

  其实每次看向颜筠谦,心上都好像被往缘镜的碎片反复扎入了胸膛,痛意弥漫,只能在往缘镜编制的梦中稍作纾解。

  “我怎么能不在意您?姻缘这么重要的事,像您这么重要的人,我怎么能……”

  颜筠谦咬着下唇,双目好像都朦朦胧胧地被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哽咽着说,“我怎么能忘记您?”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带了隐忍不住的哭意,只怕下一刻又要落泪。

  不是质问言如青「您为何不告诉我」,而是埋怨自己为何忘记了。

  仿佛只要与面前这人对望,心中就油然而生许多不舍,心底有什么无法控制的东西在滋生疯长。

  颜筠谦一双红瞳微颤,仙雾蕴在莹润的指尖,他轻柔地摩挲着言如青腕上暗红的线,问:“这是我为师父系上的吗?”

  言如青无声地颔了颔首。

  “那师父曾经赠与我的物件呢,在哪里?”

  颜筠谦更进一步,膝弯已经抵在了言如青两腿之间。衣料摩挲,他抬眸去看言如青,一双红瞳湿漉漉的,睫羽纤长,无辜好似一只初生的白兔,就如从前。

  言如青看见那双眼睛就没有不心软的时候,心软到根本不忍用仙力把颜筠谦推开,结果被少年逼仄得几乎要倒坐在案桌上。

  他逃避似的从怀中拿出那根被洗涤到发白的发带,摊开掌心,缓缓隔在了两人面前。

  颜筠谦的视线落在那根朴素的发带上,不知有没有记起曾经,只看神色却未改分毫。

  少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托着言如青的臀腿往上一推,眼睁睁可能那清冷的面庞一愕,人已经坐在了桌案上。

  颜筠谦乖觉地把手放了下去,看似顺了言如青的意不与他过多亲近,身子却低俯压上,凑到了那人的颈窝处,眼眶粉红,呼吸清浅,道:“能烦请师父帮我系上么?”

  他这一问颇有些耍无赖的意味,让人听不出他的心绪到底如何。

  言如青有些无措,干脆阖上眼,努力让面上不显山露水,勉强维持着一贯的冷矜。他捧着那根发带,指间缓缓梳进了那一头银白如瀑的发丝中,发带绞紧,慢慢地把散乱的发扎成了一束高挑的马尾。

  “好了。”言如青睁开眼,入眼还是少年澄澈的红瞳,半边额前的发已经被梳了上去,就和从前一样。

  夜色朦胧,只有夜明珠做灯盏,寝宫内实在算不上亮堂,连飘渺云烟都被迷得昏昏沉沉。故而言如青晃了神,许是看走了眼,总觉得那双眼中带着些隐晦又疯狂的爱意,下一秒就要唤上他的名,诚挚地道:「如青,我是真心喜欢你。」

  他定是又看见幻象了。

  言如青别过头,心上仿佛都被揪起了一瞬。

  他知道面前这人一点都记不起来,一早便不报期望,自然也没有失望一说了。

  于是那淡漠的天尊清醒以后便顺手摸索到了案上的拂尘。他单手反握木柄抵在颜筠谦胸膛处将少年的身子推远了些,眉眼平和地道:“你大可不必为这段姻缘所困,也不必执意再此。这天下偌大,随你喜欢去哪里。”

  言如青何尝不知,自己每次多给予这个新生「颜筠谦」一些爱意,都是在杀不曾得到过天尊垂怜的丹白。

  “师父总是说,随我喜欢就好。”

  颜筠谦没有顺着言如青的话说下去,只是轻轻拉开了虚抵在自己胸口的拂尘木柄,他眉眼低垂,说出的话却语不惊人死不休,“那您呢?您这个人……也能随我喜欢吗?”

  言如青收回拂尘,望向颜筠谦的眼中满是惊诧。

  “师父不是说天下偌大,随我喜欢去哪里么?

  我就喜欢待在您身边。”

  颜筠谦不依不饶,身子凑得离言如青愈发近了。言如青的腿只得夹着少年的窄腰,只怕两人不多时就要双唇相贴。

  颜筠谦的掌心托上言如青的背,书案晃动,案上拜访的夜明珠陡然滚落了一刻,灯影摇曳,落地便发出一声闷响。

  言如青眼疾手快,情急之下一手捂上颜筠谦的唇,面上是按捺不住的沉湎,喘着气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想起什么?”

  颜筠谦被言如青捂着嘴,声音闷闷地传来。他还一脸无辜地歪着头,仿佛方才一切都不是他刻意为之,抛给了言如青一点希冀做念想,“我识海里模模糊糊的。”

  “想不起来就别想,不用想。”言如青蕴着灵力的一掌稍稍把颜筠谦推远了几步,总算给了自己喘息的余地,低垂着眉眼道,“不打紧。”

  “真的不打紧么?师父方才好像被我吓到了。”

  颜筠谦待在原地没有上前,见言如青没作回应,看似就要绕过言如青离去。可走到他身边时两人并未擦身而过,颜筠谦拽着那灰朴的衣袖,轻轻上前把他拥在怀里。

  颜筠谦没有抚上他的腰,两人只是虚着浅拥了一下,点到为止。

  “我只是想做这个而已。”言如青微乱的领口被抚平了,听那人低声道,“师父早些歇息吧,徒儿明日再来。”

  言如青从拥抱中回过神来,抱着拂尘被迫转身目送颜筠谦离去。少年鬓边的碎发随仙雾飞起,带着些漫不经心,还有些得逞后的轻快。

  素白的发带回到了它本该待的位置上,绑在颜筠谦头上毫无违和。少年无论哪里都生得恰到好处,当真是浑然天成的天道宠儿,好像一出世就得了至上天尊的庇佑,做什么事都能被原谅宽恕似的。

  事实本就如此,毕竟天道无亲,却只偏爱他一个人。

  颜筠谦出了寝宫便想不到自己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他绕着天池随意地走着,本想在湖心亭静坐到天明,突然足下一滞,最后出现在了藏书阁门前,伸手推门而入。

  ……

  墨砚陪月老一连下了好几天的棋,四爪才落上三十六重天软绵绵的云雾,遥遥一瞥就看到了那少年身形的人。

  只是与上次见面时稍有不同,颜筠谦一头银发被素白的发带束起,惊得墨砚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四肢百骸俱泛起一阵畏惧,爪子好像全都被粘在了云雾上。

  颜筠谦敏锐地察觉到了背后的实视线,回头发觉是那优雅的黑猫,便笑着快步迎了上去,道:“师兄。”

  墨砚松了松发麻的腿脚,一个飞身跃上身边最近的一块白玉石。

  它立在颜筠谦身前,却是四爪并拢拘谨地立着,有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在墨砚眼前一闪而过,它过了半晌才试探性地问:“……你是真的不记得吗?”

  思绪百转千回,墨砚望着面前这人未曾改变的容颜,想起人间种种,往事暗沉,又如阴影般影影绰绰地笼上了心头。

  颜筠谦问:“师兄,什么叫真的不记得?”

  墨砚直接把话挑明了,声音低沉道:“你如果连这回都是装的……我想,师父便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它这话顾了两头,没说得太满。

  “……师兄,记不记得这种事怎么会有真假之说?”

  颜筠谦稍显疑惑地蹲下身看着它,宛如丹火的红瞳微咪,张嘴便咧开了一个明朗轻快的笑。

  少年看似无心地伸手捻了捻言如青为他束上的粗麻发带,嘴中露出的犬齿森白锐利,仿佛威胁,激得墨砚汗洽股栗,心上泛起一阵后怕的熟稔。

  墨砚再次定睛一看,原来一切不过是臆想而成是幻象,毕竟这个颜筠谦脸上的笑容始终诚挚,对自己恭敬道:“您能再说得清楚些吗?

  我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