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一百零三章 、「是我吗?」

  月老在月宫总是待不住,隔三差五就要往外跑——他尤其喜欢往太清天尊那儿跑。

  样貌年轻的老顽童怀里抱着黑猫,一步踏入了三十六重天之界,嘴中还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他一会儿和墨砚说言如青近来频频滥用往缘镜,该收回镜子好好地教训一顿;一会儿又说还是得把镜子留在言如青那边,如今阿青孑然一身只剩下故梦一场,总要留点念想。

  墨砚被月老抚得快要睡过去了,打了个哈欠,正想开口说那个新来的「颜筠谦」的事,那红衣公子脚步就兀然停了下来。

  原是在不远处看到了熟人的身影。

  白发红瞳的少年人被簇拥在缭绕的仙雾中央,身形高挑,脸孔却不见单纯,是凡间那俊俏的样子。

  月老心下一惊,心绪有些复杂,随即快步迎了上去。

  他转而想到阿青所思所念之人终于失而复得,又涌上了些欣喜和宽慰。金红的丝线在他袖中飘扬,只当又有一段姻缘要在他手中终成眷属。

  墨砚抓着月老的臂膀,沉声提醒道:“月老爷爷,他不是……”

  “不是?”

  月老脑海中“咯噔”一声,眼皮无声地跳了跳,远见那少年人快步迎来,浅笑着行了一礼,恭敬道:“见过月华真君。”

  果然不是。

  月老愣了半晌才从这个称谓里缓过来,谨慎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似是而非的人。

  面不生,人却生。

  颜筠谦不在意月老惊诧的目光,许是这几日被打量得习以为常了。他转而又对窝在月老怀中的墨砚说:“师兄不在的这几日,天宫内一切安好。”

  墨砚点点头,猫耳动了动,随即抬头去观月老的神色。

  “小友,幸会啊。”月老滞了半晌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眉眼间慈爱依旧,仍变成了那个宠溺小辈的长者,对眼前陌生的少年说明了来意,“老朽是来和你师父下棋的。”

  ……

  “阿青!”

  月老抬起腿抱着黑猫一路杀到了太清天尊的寝宫,两下就扣开了长门上形同虚设的禁制,口中数落着,“你是不是又滥用往缘镜了?老朽不是和你说过,别陷进去……”

  “上仙来得正巧了,我正要将此物归还与您。”言如青已经双手奉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递到了月老面前,一字一句堵得他哑口无言,“这些天让上仙忧心了,实在是晚辈的不是。”

  月老怀中顿时一轻,懂事的黑猫已经踩着他的手背迈到了那木柄拂尘上,恰好腾出了手让他接镜子。

  “你……”

  月老蹙着眉把往缘镜往红袖里一塞,言语里还是透着股郁闷和懊恼,“老朽来时见到了个不该见到的人,总算是知道你为何用不上往缘镜了。”

  言如青伸手邀月老落座,面上维持着一贯的沉稳,平静道:“看来在上仙眼里,我这是自讨苦吃,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阿青……老朽真的不明白,你为这姻缘吃了那么多苦,为何还要执意拿他炼丹?”月老怀里空落,随手把袖中的红线绞在指尖。

  “上仙可知道,如若筠谦当初不入丹炉重生道心,他以恨自持的执念消解,仙骨尽毁,就真的化为天地间无灵无智的清浊之气了。

  只有以他为本的清浊之气在炉中融合,恰巧得了道心后才能以赤子之身临界。

  如今这个「颜筠谦」无需执着于爱着谁,也无需违背本意恨着谁才能活下去。”

  言如青垂下眼帘,道:“这样就好。”

  他记得自己从云顶天桥翻身翻身跃下的那一日,情绪淡漠到近乎麻木。

  毕竟他那时无论是凡心还是道心,一个都没有。

  言如青平静地听到那人叫自己仙君,淡漠地看到那张清秀的面容离自己愈来愈远,风声呼啸,撕心裂肺的哭喊还在不断地钻入耳中,愈来愈轻。

  再后来,所有感观都凐灭在了一片至暗之里。

  数不清是颜筠谦离他而去的多少个日月,许是法器天生有灵、又许是月老垂怜他,言如青拿着往缘镜反反复复地看,终是看到了自己离去之后的情形。

  他重入镜中仙境,只见少年怔怔地跪坐在原地,伸手捂着脸庞,浑身疼到不堪重负,只能狠狠撕扯着自己阴阳混杂的脸皮和每一寸肌肤,崩溃后唯剩下了绝望的痛哭。

  他蹲下身,镜中一切就本为旧梦,往事已成定局,如今想做什么都无能为力。

  少年哭喊道:「我要是为自己而活的……那该有多好……」

  这一句清晰入耳,不轻不重地敲在言如青心上,迫使他收回了想抚上少年脊背的手。

  言如青把浊丹喂给丹白,妄图以他之身成丹时,说过只要服下就什么都愿意许给他。

  丹白听罢只是卑怯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只想一直待在仙君身边。」

  这根本不能算是愿望,毕竟实在是浅薄、简单、卑微到了尘埃里,和他本人一样纯粹天真,听起来直惹人发笑。

  确实,这份爱意不是他的本愿。

  言如青何尝不知,丹白是因为敬爱着自己才得了道心的,只要信念被毁,少年的仙身就会不复存在,重新化为一团没有神识的清气。

  把对他的恨意作为道心的颜筠谦也是同理,想恨着“仙君”也不是他的本愿,而是为了保证仙身不散的迫不得已。

  这一黑一白的同一个人,一双红瞳看这世间全都非黑即白,便在天上地下都走了极端。

  那如今清浊相混,就算这个「颜筠谦」对他爱恨皆无,他也无需有分毫怨言。

  云顶天桥上言如青的一诺并未兑现,还把少年一捧真心都伤了个透彻。往事已去,言如青就是再神通广大,也只能无力地稍稍弥补。

  至少他做到了,现在的「颜筠谦」是为自己而活的。

  言如青把目光投在虚掩的长门上,眉间神印银华淡淡,面色平和地说:“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容貌还是……所以前些时候见他就屡屡失态。”

  他还以为赤子会生出别的样貌来,不曾想竟还是颜筠谦的模样。连睹物都会思人,更何况立在他面前的人与曾经毫无区别,几声轻唤脱口而出,那重生的赤子便又自顾自地沿用了上一世的名。

  月老松了手中绞死的红线,拿起案上一颗棋子在手心掂了掂,还是难过的,道:“阿青,你爱他爱得那么苦,为何不直接告诉那孩子,你们曾经有一段……”

  “若我告诉他我们是如何相识相爱的,是否还要告诉他我们是如何相厮相杀的?”

  言如青握着拂尘的木柄,指尖用力到有些泛白了,“我该从何说起、从何结束,说他曾把我伤得体无完肤,说他曾把往缘镜一片一片地刺到我体内?说他曾经那般……不顾一切地羞辱我?”

  凡心原来这般沉重,如今看人待人再没有了从前对众生平等的漠视,时刻都要把心思藏在仙躯里不得外露,生怕被别人发现端倪。

  言如青的视线投在了月老的袖中,平静道:“往缘镜中没有我和他的过往,上仙。”

  月老喉头哽了哽,怀中又是一沉,原来是墨砚又跑到他腿上躺下了。他眼中慈爱和疲态不改,道:“阿青,只要你想,若要再续前缘,老朽可以为你们俩做主……”

  “上仙糊涂了,姻缘怎么能是我一个人的事?”

  言如青抚摸着案桌上瓶中的一枝折竹,青翠温润,筠叶被指尖掠得颤了几颤,说,“他若是来问,我便不瞒;他若不问,我甘愿顺其自然。若是他能想起我,或许也是命中注定。”

  言如青笑了笑,不是与自己相爱的那个「颜筠谦」也无妨,他不在意。

  “可你往后与他相见,看着那张脸,心里总是……”月老不忍继续说下去,长叹一声,“这对你而言实在太痛苦。”

  “无妨,痛过了就好了,过些时日就不觉得痛了。

  再者,我是他的师父。”言如青眉宇间的苦涩已经被冲淡了许多,真心道,“师父总是要为徒儿做打算的。”

  这个颜筠谦不是谁的替身,也不是谁的延续,只是得了「颜筠谦」姓名的赤子。

  即便额上存着表明与言如青有关联的神印,他也是无需倚仗着言如青而活的颜筠谦,是在这天地之间孑然一身的个体。

  少年理应意气风发,得大道、成赤子后入目四大皆空,如今世间万物皆为虚幻,这一世就是与前缘过往擦肩而过也未尝不可。

  月老把手中捏着的棋子重又放回了棋篓上,显然无心下棋,蹙着眉问:“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好?”

  “上仙要听实话吗?”

  言如青还是存了些私心,顿了顿,伸手逗弄着墨砚的白胡须,垂下眼帘缓缓道:“这样就好,总好过他不在世间。”

  话音刚落,长门外便影影绰绰地被笼了层阴影。言如青抬手解了禁制,眼瞳翳翳,目光转而落在那人的上。

  颜筠谦端着茶盏走到了言如青身边,他见月老和言如青是旧识,便改了称呼,俯身递上茶盏,恭敬道:“师父,师伯,请用茶。”

  好似曾经,面容清秀的丹白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身前,高举木托,毕恭毕敬地说上一声:「师父,上仙,请用茶。」

  也还记得颜筠谦摁上他手中早已凉透的茶盏,欺身看着他,一双猩红的瞳透着不加掩饰的爱意与欲望,道:「别喝,都冷了。」

  言如青平静地抬眸看向身边的少年,神色淡淡,伸手接下了那茶盏。

  他掀开杯盖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茶香清浅,泡得真正是恰到好处的。些许茶茗的苦涩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说不上究竟暗含了几分愁绪,也似乎已经释怀。

  颜筠谦捧着木托退到一旁,见棋盘上空空如也我,一子未落,问:“徒儿是否碍事了?”

  “没有,方才与上仙说了些事耽误了时候,连落子都忘了。”

  言如青放下拂尘,伸手示意月老先落第一颗子,唇边难得绽开一抹清浅的笑,终是不带苦涩了,平静道,“上仙请。”

  颜筠谦并未退下,只是离远了些看两位师者在棋局上的交锋。

  可惜这棋压根没什么好看的,月老本就是个臭棋篓子,如今第一颗棋子完全就是被言如青催促着赶鸭子上架,随手就落在了犄角旮旯里。

  一盘棋的头就没开好,后面只会越下越烂,故而红衣公子抱着黑猫直叫愁,连杯盏里的茶叶都快被他嚼碎了。

  言如青平静地看着棋局,广袖拂过棋盘,无意间还是露出了手上一截暗红的线。他余光看到颜筠谦正盯着他的腕,指尖一点便又落下一颗白子,只是收手时也不再抚袖遮挡了。

  月老偷偷交代了怀里的墨砚几句,那睡得安稳的黑猫翻了翻眼皮,最后指点月老下了几子,总算没让他输得太难看。

  身着红衣的老顽童双手一摊,兜着墨砚的腋下就把那猫儿抱了起来,心甘情愿道:“老朽又输了。”

  “上仙还要再来一局么?”

  “不来了,不来了。”月老嘟嘟囔囔道,“老朽还以为自己前几日赢了墨砚,棋艺有所精进呢。”

  颜筠谦才知道月华真君那日大张旗鼓地特意叫红鸾捎信,看似十万火急地叫墨砚师兄过去一趟,实则就是为了找个能陪他一起下棋的。

  可惜墨砚师兄知晓分寸,与月老下棋时肯定是百般依顺,万般谦让,把把都输。

  墨砚安慰似地用猫爪拍了拍月老的臂膀,道:“爷爷的棋艺是有所精进,只是还看不太出罢了。”

  月老点头赞扬它:“就数你会说话。”

  喏,就像这样,眼下已经哄上了。

  颜筠谦低着头轻笑了一下,“噗嗤”一声不轻不响,只是稍有些引人侧目。言如青侧眼去看,两人恰好对上了目光,只觉得光华流转,窗外漫天橙红的云霞都好似悄然无声地缓了下去,两人相顾无言,那清冷的仙君居然也跟着一并浅笑了起来。

  月老慈爱地看着两个小辈,一手兜着墨砚,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猫毛。

  他扭头看了看天色,光晓渐暗,再不多时就要彻底黑了。月老显然还是不赞同天帝这改换时辰的做法,咂咂嘴,最后看着一局烂棋无奈道:“老朽还是改日再来吧。”

  “师父,请容徒儿去月老爷爷那边再待几日。”

  墨砚抬爪行礼,得了言如青的应允后便自由地在月老怀中身子后驱伸了个懒腰,却不曾想后腿一脚蹬上了衣袖,一本金红的姻缘簿便从红袖中兀然抖落出来,“啪”地一下郑地有声。

  颜筠谦俯身就要去拾,言如青起身却并未去拦,眼瞳缩了缩,只是面前也并未出现曾经满天飞字的情形。

  少年拎着书脊便把姻缘簿捡了起来,姻缘簿书页未开,其中的天机自然没有泄露半点。

  月老险些又闯下祸,干笑几声便把递来的姻缘簿收回了袖中。他可再也不敢问颜筠谦想不想知道姻缘了,只能临走时悻悻地看了言如青一眼,一袭红衣便果决地匿在了朦朦胧胧的仙雾中。

  颜筠谦上前一步走到言如青身边,细想着月老临行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道:“师伯走之前似乎还有话想同我说。”

  “或许吧。”言如青一拂袖便理净了棋盘,又抿了一口茶水,低敛着眉眼回他,“下次见面,或许他便会与你说了。”

  颜筠谦笑着颔首。

  少年两指伸进言如青面前的棋篓中挑出一枚白子,一头银丝如瀑般在他面前垂落。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言如青稍稍后撤,又听到颜筠谦在他耳畔轻声道:“徒儿斗胆请求,可否与师父做一回对手?”

  不过眨眼,清风拂面,那冷清的仙君便坐到了手执黑子的那方。

  “来。”言如青面色不改,只是稍稍抬手,示意颜筠谦落下第一颗子。

  天色昏暗,仙宫内外都寂静无声,却能听得棋子落局的脆响。两人沉默地对弈着,黑白交织看似缠绵悱恻,实则却是一片你死我活的肃杀之景。

  言如青不让棋,颜筠谦不毁棋,两人都是认真的。

  颜筠谦单手托腮,纵览全局也未想好自己手中这一子落在何处才是最好,又不知思绪飘到了那里,便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的交锋:“师伯掌管天下姻缘,或许方才想与我说姻缘之事。”

  言毕似是想通了什么,“啪嗒”一声便把手中的白子交了出去。

  言如青紧随其后也落下一黑子,神色无异,道:“或许吧。”

  “如若是为姻缘,徒儿希望师伯免开金口。”颜筠谦的目光凝在言如青身上,继而解释说,“姻缘既是命中注定之事,那么顺其自然就好。”

  言如青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时光又在你来我往之间悄然流走,屋内尽是夜明珠莹润透亮的微光,仿佛在二人的面庞上拢了一层薄纱,半遮半掩,欲拒还迎。

  一白衫、一灰衣,少年热忱,青年淡漠,两人坐一处时总能嗅到些暧昧的气息。只有这点无论在世间挨过几轮都去不掉,仿佛无声地诉说着一段纠缠不清的过往。

  棋路峰回路转,一时看不出谁更占上风。颜筠谦把白子放在掌心握了又握,说出口的话却不拖泥带水,直白地问道:“师父有道侣吗?”

  言如青也不瞒他,面色平静地抚了抚手腕上的红线,道:“有过。”

  得了答案,颜筠谦果决地投下手中的黑子,步步紧逼地问:“既师父说「有过」,那如今就是没有了?”

  言如青紧随其后又落下了一颗黑子,抬眸望了颜筠谦一眼。他见那少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始终没有挪开目光,又垂下眼帘平静道:“算是吧。”

  他落了棋就要收回手,才滞在半空,突然就被颜筠谦一把拉住了。

  言如青心上一愕,少年纤长的指已经沿着他的掌心缓缓向上,不轻不重地握上了他的腕。

  颜筠谦将他稍稍往前一拉,灰朴的广袖扫过棋局,顿时扰乱了才布好的的厮杀之景,一时只剩下了黑白双色胡乱地缠绵悱恻着。

  “是我吗?”

  颜筠谦一双红瞳澄澈如血玉,笃定地一字一顿道——

  “师父的道侣,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