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流转，都说炼丹讲究四十九、九九八十一，实则是七是九皆为虚数，谁也不知成丹在何时。
炉中丹火映在言如青的淡漠的面庞上，他在玉座上捧着往缘镜，日复一日地看着镜中的情景。
他看两人从相识、相遇到相爱，从悖迹、悖心到悖离，直到如今往事成空，手边只有些遗物留给他做念想。
究竟要等多久才能等来一颗可救太清天尊的仙丹？
言如青不由自主地捻上手腕的红线，一声叹息哽咽在喉头，只能叹这一段情谊果真拿不起又放不下。
“师父！”那黑猫在门口蹲了好几日，终于等到 言如青从炼丹房里出来了，神色急切却依旧恭敬道，“天帝派人来了几次，说是请您去九重天论道。”
清风拂过，言如青反手阖上了炼丹房的长门，淡漠地吐出两个字：“不去。”
“可……”
“何须把话说这么满呢？”
来者一句疾声厉色便打断了墨砚的话。
黑猫澄澈的眼瞳中映出了那人的身影，明黄锦、青月靴、紫晶冠，青年下巴微仰，眼中尽是不屑和鄙夷，抬手挥袖都带着浑然天成的傲气。
“天尊这道能和下届的妖魔论得，怎么和我就论不得了？”
“陛下。”
言如青知晓天帝话语中的妖魔自然是指夙幺和稚景，唤了他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并未抬头，只是俯身把墨砚捞到了怀里。
言如青眉头稍动，眼中却毫无讶异，“不知陛下想与在下论什么道？”
年轻的天帝抱着剑，眼角眉梢尽是骄矜，即便是求人也不拿出分毫求人的软和，直截了当地说了，“回魂丹。”
言如青不应也不诺，平静道：“陛下若要改人生死命格，就该去问阎罗殿；陛下若要求姻缘，就该去寻月老；陛下若要取阴阳二气，就该去请金母元君。”
天帝眉头稍挑，仍旧咄咄逼人：“这么说，你是不肯给了？”
言如青和缓地说：“在下没有的东西，谈何给与不给。”
“没有吗？说起来，我也许久没来过兜率宫了。”天帝随手折了段挨在面前的枝桠，眼瞧着无趣又丢在了地上，故意放缓慢了语调，“自从……老君把三十六重天都交由你管辖之后。”
“哦？”言如青轻轻抚弄着墨砚的皮毛，上前一步明知故问道，“陛下所言何意？”
清冷的太清天尊位列天帝之先，如今连平视都带着些施舍的意味。
年轻的天帝同样上前一步，青月短靴碾过地上残枯的枝桠，语气不善，嘲弄地说：“反正你是假天尊，我是假天帝。
仙界都知道我这天帝是假，是杀了老天帝登上玉座才轮到的，如今又为了个凡人几近疯魔，已是无药可救了。但你呢？”
天帝手有实权，自然也知晓人间琐事，言如青下凡的过程他知晓得清清楚楚。
他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眼中的幸灾乐祸不言而喻，“可这天上有几人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太清天尊？有多少人知道太上老君归隐前将三十六重天交由你了，结果你管辖不力不说，还与自己的徒儿有过一段……”
天帝巧妙地把话止在了叫人遐想连篇的地方。
言如青眼眸稍抬，墨瞳翳翳，平静地问：“陛下这是在威胁我吗？”
天帝笑了笑，答：“是啊。”
“说起来你那宝贝徒儿呢？他装得可真好，我下凡初次见他时还在想为何他身上都是你的气息，原是为了借天尊的庇佑去躲天罚雷劫。”
天帝依旧讥讽地笑着，剑鞘已经抵上了言如青手中的拂尘。短兵相接，他也继续着口舌之争，“我方才忘记问了……身为天尊，被自己爱人杀害的滋味不好受吧？”
墨砚不忍言如青被侮辱诋毁，喉头已经发出了似警告般的低吼，只是碍于天帝的身份不好发作。
言如青揉了揉墨砚的猫脑袋示意他稍安勿躁，不急也不恼，脸上忽而如清莲般抖落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带着些叫人捉摸不透的玩味。
他笑道：“确实算不上好受。可陛下不也是满怀恨意地杀死了身为凡人的挚爱，最后又求尽天下灵丹仙术想要他回来吗？”
言如青的话轻描淡写，却如一把利刃实打实地攮入了天帝心中，“你与我又有何不同？”
“你去凡间一遭，回来倒是愈发伶牙俐齿了。”天帝真正被戳到了心中之痛，一时竟怒极反笑。
天帝的目光略过言如青，直勾勾地落在他身后窗明几净的炼丹房上，仿佛能直接看破其中的物什，就要拔剑闯入，“我倒要看看是真的没有回魂丹，还是你不肯乖乖拿出来。”
身着明黄华服的青年反手一挥，利剑便出了鞘。剑柄嵌着各式珍宝，剑身竟是一条泛着寒光的惨白脊骨，正应了他当年杀害老天帝又开背抽出龙脊制剑的传言。
“没有就是没有。陛下执意如此，我也无可厚非。”言如青脸上仍挂着浅淡的笑，不比之前有无情无心的冷清。
即便面前尊贵如天帝，他眼中也仍带着漠视万物的淡然。连天帝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是不必放入眼中、匆匆一瞥便可略过的存在。
天帝尚且如此，那天帝的请求与威胁又算的了什么？
言如青何尝不知天帝是真被逼急了。爱人身为凡人无法褪去肉身成仙，仙人有别，不延寿就终有离去轮回的时候。
所以呢？天帝来威胁，他就非得帮忙不可么？
言如青平淡道：“只怕陛下威胁错了人——
因为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是我应该做的。”
一语毕，杀气泄、仙雾破，罡风狂飞，院内的琪花瑶草全部都被连根拔起，树木霎时枯黄萎靡。言如青反握拂尘单手护住怀中的黑猫，尘须一摇便把摇摇欲坠的万物复成了生机勃勃的原状。
假天尊和假天帝都没动真格，两人只是带着仙力打闹似地过了几招拳脚兵刃，打得有来有回。
言如青步伐轻盈，一边复原被毁坏的仙宫，一边挡住天帝凌厉的攻势。他一手稳稳当当地托着墨砚，另一只手抽空横握拂尘，木柄在胸前格挡住了天帝劈头盖脸砍来的一击，招招式式都游刃有余。
剑锋对木柄，天尊对天帝，抛去真假尚不去论，仙浪翻涌的余波掀得整个仙界都自上往下颤了颤。
云雾阵阵如涛，两位仙家余散的仙力如水火不容，并未在这方天地消散干净。炼丹房内的紫金八卦炉还如聚宝盆一般呼哧呼哧地吸收着天地灵气，恰巧为无处消解的仙力提供了去处，那仙力便一齐拥了进去。
那冷清的仙人拂尘一挥便甩开了天帝的攻势，即便不是你死我活的斗法，从自然中萌生的仙灵始终是天地之本，其力浩瀚根本不是天帝可比拟的。
仙人有别，这话一点不错。天帝是得了仙身的凡人，言如青是得了凡心的仙人，哪怕双方都不真，却有云泥之异、天壤之别。
言如青把怀中的黑猫放了下去，还想寻个法子脱身，把这难缠的天帝从三十六重天请走。
他叹息一声，明知天帝只信他愿信的，说再多都是对牛弹琴，却还是好心提醒道：“陛下何苦苦求天问地，就是怀疑一下自己、怀疑一下枕边人又有何妨。”
言如青的确不愿帮天帝，更重要的确实他帮不了。他可以复人残魂、排人命格，可那人的魂魄本就完好如初，天帝究竟要他复什么？
天帝指着没病的人说有病，又强硬地要言如青把人治好——他还能怎么治？
还是说天帝实则想要的是得病的那个呢？
如若能早些扒开鲜血淋漓的本质，如若能在甜言蜜语中多疑心一下，如若早早地就发现其中的端倪……
他与颜筠谦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一想到颜筠谦，心头上又弥漫开一阵绵痛。
可惜唯我独尊的天帝真是一句都听不进去，嗤笑着反问：“你这没心又没道的东西，懂什么？”
言如青心上还想着颜筠谦，努力压抑着心上的酸楚。垂下眼帘平静道：“言尽于此，恕我不奉陪了。”
言如青刚想画诀下个禁制把天帝强硬地请回，才翻手背却听见炼丹房内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声响。
紫金的八卦炉中丹火大开，炉中之物把二位仙家斗法的仙力余波都吸收了个干净。
“喀咔——咔——”
声响细微却声声入耳，清脆到宛如幼兽破壳而出。
言如青难以置信地回头，炼丹房内七彩的霞光大开，他眉心泛着银华的神印陡然一松，恍惚间，伴着绵痛和酸楚的思念在他心上彻底碎裂成了几块。
天帝一心都扑在回魂丹上，寻了空隙就再顾不得武德，提着龙脊剑就朝言如青袭去。他与老天帝一战也胜之不武，如今更是不在意仙家定的清高规矩了，那抽龙脊有挥人仙身之力，眼看着一剑就要直直地没入言如青的后背。
“师父！”墨砚短促地唤了声，本能地还把言如青当做凡人看待。回过神来时它已经抬爪地上跃起，想以身作护言如青挡下那一击。
“墨砚，退下。”
言如青的拂尘和那柄抽龙脊相接，两件兵器都从中间断了个彻底。天尊侧身一捞就把墨砚拢在了袖中，眉头微蹙，终于动了真格。
言如青十指拢起瞬间结了个翻天印，灵力迸发，根本不给天帝反击的机会。除开身后的炼丹房，兜率宫一切都如仙雾般幻灭殆尽，恐怖的灵压直接扭曲了森罗万象，把天帝的仙身从仙层中直直地压了下去！
“师父……”
墨砚缩在言如青的广袖中根本不敢探头，哪里见过这等气吞山河之势，猫耳都怕得往后折了过去。
言如青舒了口气，随抬手复原了三十六重天已经消散的仙宫楼宇，往下一瞥，借吹起的仙风捎了个口信，平静道：“陛下政务繁忙，还是安心待在九重天吧。”
冷峻的天尊结束了一出闹剧，轻轻把袖中的黑猫放在了炼丹房门前。
墨砚知趣地候在外面，竖瞳中映出流光溢彩的云雾。窗阁门缝和丹房禁制根本掩不住屋内大绽的霞光，四周都弥漫着独到的清香，似有无上仙丹临世。
言如青双手微颤，顿了顿，伸手破开了炼丹房的长门。
他多么希望里面真的是只能救他一人的仙丹。
仙雾朦朦胧胧，白烟如梦似幻地围绕在言如青周身。他踏过门槛，七彩的霞光柔缓地钻入了袖里，灰朴的衣袍被清风微微掀起，仿佛故人与他撞了个满怀。
言如青拨开云雾，只身立在了已然碎裂的炼丹炉前。
曾几何时他捧着往缘镜来来回回地看，他思念着那个人，在炼丹炉前等了很久，林林总总想了许多。但真正见到那人的身影时识海内只有一片空白，只觉得眼前天地万物失色。
云雾缭绕，紫金的炼丹炉再次七零八落的碎了一地，就如最初。
言如青设想过许多回，想过他们再相遇时的情形。
他明白，从炼丹炉中出来以后，颜筠谦就再也不是原来那个颜筠谦了。
这与转世轮回不可同日而语。从前的颜筠谦已经化为没有神智的清浊二气，如今这个仙灵在炉中重生道心，是最接近言如青的、真真正正的赤子——也就是“回魂丹”。
明明是仙丹，却不是只救言如青一人的仙丹。
毕竟只有颜筠谦是可救他一人的仙丹。
他知道，这么做无非是给自己寡淡孤独的余生留点可悲的念想，想在世间最后再寻得一点谁的身影。
他抚着腕上的红线缓步上前，云飞雾散，眼睁睁看着白发红瞳的陌生少年未着寸缕，几乎要与莹白的玉石般地融为一体。
毫无羞耻之心的少年平静地半歪着头，淡漠到无心无情，仿佛懵懂无心的幼兽，主动对上仙人一双微颤的眼，一言不发。
言如青看到少年面孔的一刹，万般心绪汇上心头，再不能自抑，眼瞳已经被笼上了一层水汽。
“筠谦……”
他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已经失力坐在了地上，口中本能地唤着颜筠谦的名。
他已经说服自己了，但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面前这个“回魂丹”会和颜筠谦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