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你倒好，近来总是待在炼丹房里躲懒。”
月老抱着墨砚在炼丹房里寻了个空席地而坐，抬头看向在玉座上阖目打坐的天尊，伸手点了点那黑猫的尾巴尖，口中嘟嘟囔囔。
天尊不理絮絮叨叨的红衣公子，仍旧安静地高坐其上。
墨砚揣着手坐在月老怀里，一人一猫实在等得太久，黑猫柔顺乌亮的皮毛都被那老顽童揉乱了。月老没提要下棋的事，眼见墨砚像个炸了毛的墨团子，随便施了个法把那黑猫的皮毛复原了，随即拍了拍它的背，示意它自己出去玩。
月老起身环顾四周，看紫金八卦炉中丹火打开，清浊仙雾缭绕，阴阳二气带着说不清的熟稔，几乎要把言如青的身影都埋没其中。
红衣公子面上慈容不改，只是心头好似笼上了一层不详的阴翳，犹豫了半晌后才敢轻声问询：“你那宝贝徒儿……还疯着么？”
月老还是不敢往坏处想。
言如青睁眼颔首，转瞬已经从玉座上起身，指尖蕴着浩瀚的灵力轻轻抚过紫金丹炉。
“在里面。”
那冷漠的仙君开口竟也带着不易察觉的颓唐，眉宇间疲态稍显。
“在里面？”
月老瞪圆了一双眼，吃惊地看着从丹炉中不断窜出的仙雾，有些还熟悉他似的在他周身绕了绕，仿佛还有神识一般。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他顿了顿，问：“……你还是拿那孩子炼丹了吗？”
“从始至终，他都是我唯一所求。”言如青不予否认，一杆拂尘往前一甩，炉中丹火瞬间大旺。
火光盈盈地跃上他隽秀冷漠的面庞，听那冷漠的仙君淡薄道，“一切仍在我掌握之中。”
月老长叹一口气，实在是看不懂这些小辈肆意定夺前世今生，把姻缘争来夺去。他从袖中掏出了金光熠熠的姻缘簿，翻到言如青那页看了看，对上他旁边那个姓名，心里还是笃定的。
红衣公子不忍继续说下去，瞥了一眼炽热灼烧的丹炉，陡然想起什么似的，用姻缘簿一拍脑袋，提醒道：“阿青，你可曾记得你还许诺过要把回魂丹予以夙幺和稚景他们？堂堂天尊可不能食言。”
言如青毫不意外，平和道：“让他们来吧。”
他去人间一遭得了必应娘娘的帮助，从一开始便说好了会要帮夙幺复原他爱人白芩珺的残魂。
月老一怔，问：“阿青，回魂丹还在炉中并未丹成，你拿什么去复人残魂？”
“上仙觉得，复人残魂就一定要用回魂丹吗？”言如青垂下眼睫，淡然地解释，“回魂丹本就是在丹炉中拟造天地而生的。”
比之所谓赤子，言如青才是身为从天地自然中诞出的仙灵，反手能复命格、正手可立乾坤，于他而言，凝魄复魂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你和夙幺说的……事成之后会用回魂丹复白芩珺那小家伙的残魂，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么说只就是为了让他和稚景在凡间尽心帮你？”
“是。”
听言如青应声，月老的眼神在他清隽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扫着，透着一股子难以置信，不曾想言如青提起回魂丹只是为了卖人情给夙幺和稚景。
命数环环相扣，一路走来，原是真的都在太清天尊的掌握之中。
月老紧锁的眉头迟迟不松，“那你为何最初允诺夙幺会许他回魂丹？你当时就可施法直接复白芩珺的残魂，你……”
“上仙。”言如青一声叫唤便打断了絮絮叨叨的月老，稍稍歪着头看向他，冷冽的眸中透着漠然和残忍，“没有什么事是我应该做的。”
即便他能逆天改命，也没有什么是值得他这么做的。
天道无亲，面前的太清天尊看似又和从前一样，平等地漠视着一切。
言如青平静地补充道：“天道命数自有定夺，这些本都是不需要我插手的琐事。”
旁人穷其一生、上天下地都求不来的仙恩，在他眼中不过是琐事，是可早可晚的施舍。
“那你还如此执着于回魂丹……”
“只此一样——是我道心所在，是我毕生所求。”
言如青眼瞳微颤，冷面仙君目光投在那高大的紫金丹炉上，缓缓道，“那是只能用来救我的仙丹。”
他可复天地万物如初，又有什么仙丹能填补他空缺的道心？
“烦请上仙代我迎夙幺他们过来。”不等月老应声，矜贵的太清天尊已经重新坐上了玉座。
还返无穷，渐入清阳，仙境照盈虚静。
仙界被天帝弄得和凡尘无异，自有日月更替轮转。转眼天亮了又黑，只是不分四季，不知外面到底是春夏还是秋冬，更难说什么冷暖自知了。
雌雄莫辨的狐狸被月老领着来天尊的宅邸，还是不慌不忙地照旧铺开一把折扇，偶尔蹲在池桥旁看看浮叶下的神仙鱼，一扭头见了言如青，就笑眯眯地说着“好久不见”诸如此类的客气话。
容貌平平的夙幺跟在稚景身后，手上牵着一个木讷的少年人。夙幺将胆小的白芩珺护在身后，恭恭敬敬地朝言如青行了一礼。
夙幺说：“芩儿的事……在下无以为报，先在此谢过天尊了。”
“我在凡尘也受了二位诸多帮衬恩惠，无须多礼。”言如青头顶的莲花冠散着柔和温润的光辉，人却冷静如冰。
眼见着环境陌生，白芩珺是又被抛弃惯了的，害怕地紧紧抱着夙幺的胳膊，目光抗拒，不敢到言如青身边去。
“要、要我做什么……”白芩珺木讷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焦急，眉头紧蹙着看向夙幺和稚景，祈求道，“夙哥，阿姊……我没生病，我不想吃药……”
白芩珺生在皇家，魂魄不全故而神志也似小孩子，不知亲近之人要如何称呼对方。他对前世的情爱恩怨不甚了解，就一直就称夙幺为夙哥；见稚景是年长女性的身形，也一并称他为阿姊。
“不吃药，不吃药。我们芩儿又没生病，怎么会需要吃药呢？”夙幺握着白芩珺的手耐心地哄他，带着小少年一步一步走到了言如青身边，示意白芩珺抬头，循循善诱道，“你也见过这位仙人的，还记不记得？”
可惜言如青如今的身形和凡人实在相去甚远，即便脸孔与曾经有七八分相似，也不能指望心智不全的白芩珺能记得清楚。
白芩珺见言如青冷冰冰的，慌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躲在夙幺身后说什么都不肯出去。
“还请天尊恕罪。”趁着稚景蹲下逗弄白芩珺的功夫，夙幺又饱含歉意地朝言如青行了一礼。
“无妨。”
言如青既答一声，一柄拂尘已经落在了墨砚面前。
那懂事的黑猫立刻把拂尘做跳板从月老肩上跃了下来，迈着猫步慢慢靠近白芩珺。见他不排斥，黑猫就乖顺地隔着衣裤蹭了蹭他的小腿。
白芩珺开始还稍有防备，架不住夙幺眼神温柔，稚景也不阻止，对墨砚心中又油然而生几分喜爱，便将信将疑地蹲下身将黑猫抱在了怀里。
白芩珺是喜欢猫的。许是因为偌大的皇宫只有野猫儿与他同病相怜，看似有个栖身之所却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在这人间孤苦无依。
言如青将食指搭在唇畔处，示意墨砚噤声。
墨砚明白了，佯作和普通的黑猫无异，乖顺地在白芩珺怀里坐着，偶尔喵喵叫几下来讨人欢心。
言如青垂下眼帘，看木讷的少年穿着淡色的衣衫，嘴角僵硬地勾起，却是发自真心地笑着，捧着那黑猫逗了又逗。
少年的身形还是比他矮上半个头，人间一别之后又过了许久，如今应是多少岁了呢？
恍惚间好像寻到了谁的身影，周身仙雾缭绕将那冷面的仙君轻拥，言如青便不动声色地抚上了自己的腕。
白芩珺握着墨砚的山竹似地爪子，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言如青，将他飘远的思绪陡然扯回。少年懦懦地问：“真的、真的不吃药么？”
言如青稍稍附身与他对视，努力柔和了面色，轻声承诺：“真的不吃药。”
“夙哥，阿姊，我……我想和仙人单独坐一会儿。”白芩珺听罢就去勾夙幺的手，目光惯性地去看自己最信任的人。
得了夙幺和应允，小少年又把黑猫捧着放回了月老怀里，乖乖坐在稍矮的鼓凳上。言如青屏退了众人，便在白芩珺身旁坐了下来。
湖心亭中风景甚好，伴着仙雾氤氲缭绕，绿叶折枝菱莲齐绽，水中神仙鱼恍若空游。
白芩珺十指不安地交错，两人坐了良久，竟是他先开的口：“请问……夙哥和阿姊有没有和您说过我上辈子的事？”
言如青颔首道：“略有耳闻。”
言如青无意过问妖精之间的爱恨纠葛，只听说过夙幺为了复爱人残魂求天问地，不惜手刃生父。
妖界的谋权篡位的手段可不必凡间干净，妖以修为为尊，可想而知夙幺当真是踩着尸堆一步步爬上去的。
他在恢复记忆后才茫茫想起，原来稚景确实是夙幺的皇兄。
这雌雄莫辨的公狐狸精是夙幺唯一的兄长——毕竟其他宗亲都在夺嫡时被夙幺手刃屠尽了。
“我、我偷偷听阿姊和夙哥说，说我……转世的时候少了些东西，要到仙人您这边来，补……补好。”少年本就呆板，一说到自己，身子都不自信地佝偻蜷缩了起来。
他一紧张说话就会磕磕绊绊，害怕自己讨人嫌一直不敢看言如青的神色，把头压得极低，“夙哥特别照顾我，我、我也很喜欢夙哥。
听说我们上辈子就特别要好，夙哥为了找到这个我，吃、吃了很多苦。”
白芩珺说他知道，夙幺是为了不吓到他才故意把自己弄得相貌平平。导致夙幺和稚景作为兄弟俩站在一起时却毫无相像之处。
白芩珺说他明白，自己上辈子比现在好得多。他在夙幺的书房里找到过两人的画像，也悄悄听妖宫里碎嘴的老嬷嬷说过，上辈子的他说话不磕巴，也不像现在这样木愣愣的。
言如青不语，只是偶尔颔首，安静地倾听着面前少年的倾诉。
“夙哥他真的……对我特别好。”即便是心怀感恩讲出来的话，白芩珺脸上也仍是一片木然。
好像他天生就对情愫麻木，毕竟转生时就缺魂少魄，导致心绪也不能自如地反馈到脸孔上。
白芩珺又结结巴巴地问：“如果您把我补好了……我是不是就和上辈子一、一样了？”
“是。”言如青用浅显易懂的话回答他的问题，“芩儿只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醒来时就被补好了。”
白芩珺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声音稍大了些，坚定道：“您……您可以不要补好我吗？”
“芩儿能告诉我为何不想被补好吗？”言如青不急不恼，仍旧平心静气地问。
“我知道，夙哥对我好是因为……因为他喜欢上辈子的我。”
白芩珺忽然抬头和言如青对视，他脸上还是木讷的，眼中却浅浅地蓄上了一层水汽，哽咽道，“所以他对这个我也很好……
我知道，夙哥喜欢的不是这个我……”
言如青仿佛被戳中了心坎，深吸一口气抑住了自下而上来势汹汹的酸楚。
仙山琼阁将二人围困，原来处境相似时太清天尊与凡人也无异，言如青迟缓地起身立到了白芩珺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背。
“我该怎么、怎么办？”
白芩珺积攒已久的脆弱在顷刻之间坍塌殆尽，泪珠已经从指缝中溢了出来，迷茫道，“夙哥是不是不、不要这个我了？”
“不会的。”
言如青拿出帕子递与白芩珺，耐心道，“芩儿补好了之后也还是芩儿，又不会变成其他什么人。”
“真的吗……”
白芩珺接过帕子擦了擦泪，神色是木的，一颗心却都溺在悲伤中，听到什么不敢轻信。
他用余光去瞥，那冷淡的仙人附身立在他身侧，清俊的眉眼松懈，脸上竟绽出了清浅的笑意。
言如青笑道：“真的，一个人怎么会被拆成两个人来看待呢？”
“那我……我相信仙人，也、也相信夙哥。”白芩珺信了夙幺方才说的话，原是真的与面前这位仙君打过照面的。
只是为何看第一眼时他没有认出来呢？
“不必害怕，睡吧。”言如青轻哄着他，一语话毕，白芩珺已经缓缓阖上双目，趴在古朴的石桌上沉沉睡去了。
亭下池水经风不动，灵鱼照游不误，远远观去宛如法坛，又好似一面蕴着灵力的水镜。
言如青额上银华熠熠生辉，他无需掐决，只是一挥拂尘，仙亭内瞬间阴阳扭转。清浊仙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阴阳交汇处似有混沌初开，饱含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徐徐缓缓地围绕在白芩珺的周身。
魂魄陡然从白芩珺的躯体中飞出，言如青肆意挥袖凭空一握，天地间本来无一物能翻出他掌心，已损的三魂七魄就被凝在了他的手中。
言如青神色平和地把那凝好的魂魄重又压入了白芩珺体内，仙雾凝结，掌心迸发出的灵压似能把整个三十六重天都往下压低一截。
灵压散，白芩珺面色红润，还沉沉地睡着。言如青随手撤走了这方天地的禁制，一道白光掠过，夙幺已经站在了白芩珺身前。
“多谢天尊。”夙幺把少年横打抱起，见他眼下微红还有泪痕，嘴角却自然地勾起，好像做了美梦一般。夙幺心中一恸，眉头还是心疼地蹙了蹙，“这份恩情，在下实在无以为报。”
“无妨，不必多谢。”
言如青颔首示意，仙音渺远传来，天尊缓缓一迈步已经出了池中亭，仙身已经抱着拂尘朝炼丹房的方向去了。
他才进炼丹房，不多时，那身着红衣的慈祥公子也抱着黑猫自说自话地跟进来了。
言如青立在那八卦炉前，神色淡淡地说：“上仙还有何指教？”
月老慈爱地看着言如青，笑道：“阿青，没有人说过你装得不像吗？”
言如青佯作不知，反问：“上仙指的是什么？”
“老朽想说，有心之人要装作无心是很难的。”
“或许吧。”那清冷的天尊笑得清浅，似是染上了凡尘的气息，“果然还是瞒不过您。”
“这个……给你留个念想。”红衣公子从袖中又摸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递到言如青面前，叮嘱道，“过往已成云烟，你那徒儿分不清，你这做师父发可不能也溺进去了。”
仙雾氤氲，听不清那清冷的人说了什么。再后来，牵姻缘的月老就抱着黑猫化作清风离去了。
言如青坐在地上看着镜中的情形，仙身隔绝了丹火的炽热，窗外天光渐暗，眼瞧着一日又要过去了。
装作天尊的凡人倚着紫金的丹炉，侧耳倾听，仿佛能透过炉壁听见爱人的心跳，声声如擂，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心尖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