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影起落，日夜轮转。
颜筠谦失魂落魄地坐在藏书阁的阴翳里，发丝如瀑般垂落在血污中，如石像一般背靠书墙双臂抱膝，就和从前一样。
他好像记得，那时的自己比初雪还要纯洁柔软。
他记不清了，好像曾经和现在的自己毫无分别。
颜筠谦嗤笑一声，那不然呢？天上的他和地下的他，不是一样的吗？
……难道一个人还能拆成两个来看？
架上所有书籍的书脊都被颜筠谦从中剖开了，就像被谁残忍抽出的仙骨。地上有书页杂乱地交叠着，全都被乌黑的血渍浸泡了个透彻，皱皱巴巴得不像样。究竟哪一张是禁术秘籍，哪一页是清心法咒，彼此再也分不清了。
颜筠谦手中紧紧握着那根被言如青洗到发白的粗麻发带，亦如他无法割舍的真心，从一而终。
他记得，记得自己披散着一头银白的发跪在地上，为仙君和月老布茶看棋。他起身时险些摔倒，是仙君用拂尘轻点他头顶，一头白发便被玉冠束起了。
他记得，记得人间开坛做法那日，头上玉冠悄然滑落，恰巧如青乔装打扮前来认他安危。于是他从如青头上抽走了这根发带，自顾自地把这作为如青予他的馈赠，一头墨发便被素带束起了。
或许有一霎他真的体会到了爱恨交加，明白了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
可他不敢承认，只能眼瞳微颤地望向如青，轻声道：
「我与仙人互抚顶，结发应得共长生。」
仙君抚了他的顶、他了如青的顶，那到底是谁与谁结发共长生？
到底要他怎么承认……到底要他怎么分清？
颜筠谦怎么会不明白，其实予他长生的人、他想与之共赴长生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他怎么会不明白，如青就是……仙君就是……
“啊……”
颜筠谦好像从悠长的梦境中醒来，纤长的睫羽下，一双混浊的眼瞳乱颤不止。他胸膛起伏，无视一切，拖着残破的身子越过崎岖不平的书海，连滚带爬着到了藏书阁的长门前。
他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境中——
他再也分不清了。
天光透过窗格落在颜筠谦血泞不堪的手上，他意志不坚，肉身上的伤痕已经无法愈合如初。
清浊二气不断地从躯壳中窜出，他察觉到自己的仙骨如云雾般一挥就散，身上流走着如抽筋扒骨一般的痛。
颜筠蜷缩着起身，撞开藏书阁的大门，才发现这屋没有设任何禁制。
少年眼神空洞，不顾已经开始消散的仙骨和已显天人五衰之相的肉身，拽着浑身血污走在偌大的兜率宫中。只是每走一步都落下难以磨灭的痕迹，仿佛跟在不存在的某人身后亦步亦趋。
他一直、一直在追随着谁的步伐。
颜筠谦喉头微动，嗓音干哑，嘴中不断念念有词道：“我恨仙君，我恨仙君，我恨他……”
只是不论如何念叨都于事无补，任凭他如何自欺欺人也难缓仙骨消逝的速度。
他骗不了别人，亦骗不了自己。
于是颜筠谦不说了，干脆紧闭唇畔。
他耷拉着身形漫步目的地走在兜率宫微凉的白玉石板地上，曾几何时他能与这里的地、这里的雾融为一体，如今他只能在这一方天地留下骇心动目的污迹。
仙界上至天尊下至仙奴全都褪了肉体凡胎，到底何来的血污呢？
仙奴瞧见那陌生的少年就退避三舍，丹童瞧见那颓靡的身形都惊慌失措。颜筠谦不在意，只是握着素白的发带一步步向前，毕竟这里无人值得他驻足侧目。
血淋淋的人儿路过竹林，遥见一只黑猫压弯了竹竿，在他面前一跃而下，低低地喵了声，随即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在他前头。
“师，师兄！师兄……”
颜筠混浊的眼瞳乱颤，失了气力，早已无法维持肉身。他瞥见墨砚的身影脚下陡然一滞，识海的念头一松，只听得喀喇几声，腿骨便碎裂了。
他与仙君恩断义绝，额上的神印失了光彩，再也不能感受到仙君的动向了。
如今他看见墨砚，仿佛溺亡之人在慌乱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虚弱着喃喃道：“我要去见师父，让我去见师父……”
到底谁是他的师父？是仙君还是如青呢？
颜筠谦已经分不清了。
或许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分清过，只知道那人是他唯一的师父。
“师兄……求求您带我去见师父，让我再见他一面，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他分不清，只知道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自己都是卑劣无耻的孽障。因为他甘愿黑白颠倒、爱恨扭转，只为了留在谁的身边，想要那双云淡风轻的眸永远注视着自己。
他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这无处安放的爱意能被接纳，把如青伤得体无完肤。
颜筠谦的脖颈已经无力抬起，见那黑猫周身的仙雾缭缭绕绕就要远去，拼尽全力拖着身子向前。
“仙君……师父……如青……”
乌黑的发丝混着稠浊的血贴在他面颊上，犹如从地狱中爬出的厉鬼，一字一句地吐出心中唯一的执念。
墨砚回头看了浑身浴血的少年一眼，澄黄的眼瞳看不出心绪，似是远远听到了谁的传唤，猫耳微动，遂消失在了白茫茫的一片雾海中。
颜筠谦无力去追，一具枯朽的躯壳已经进气多出气少，浑身都泛着冷。他麻木地瘫伏在地上，双眼失神地看着这兜率宫内的一花一木，可惜他恰巧倒在了天池旁，吓跑了看管天池的小仙童，说什么都无人应答。
与他的惨状全然相反，天池旁永远水汽弥漫，有烟波飘渺、如云雾流玉，池中水光粼粼，美不胜收。
池水平静如镜，曾几何时他也蹲在天池旁一遍又一遍地看水中自己的倒影，余光瞥向别处，等待一抹清冷的灰朴和自己擦肩而过。
他曾经很喜欢光明正大地看着仙君在水中的滞影，因为不必担忧被发觉。池水清澈，那一瞬两人仿佛一同入了画，好像他能短暂地被谁记在心里一样。
曾经心头的雀跃也成了苦涩，犹如绵针一般扎进少年的心头，只剩下无尽的酸楚。
颜筠谦僵硬的眼瞳转动，他用余光去瞥，才发觉原来炼丹房就在不远处。那里有青灰琉璃瓦上覆，有紫金檀香木做窗，白雾袅袅，清雅高洁得不像话。
可惜他已经无力到达。
颜筠谦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仅凭上肢已经不能够拖动无力的双腿了。
他阖上了总是充斥着恨意的眼，似是听到了谁在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总算在生冷的地上寻到了一些暖意。好似有盈盈火光轻笼着他冰冷的躯壳，迫使他从仙骨消逝的绝痛中缓过神。
“我……我一定要再见师父一面……”
颜筠谦识海仍旧模糊一片，只是恢复了些力气就果决地拖着残躯往前爬，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全身的红润都是被血污染就的，连干裂的唇都惨白着，惨不忍睹。
“……为何还执意要来见我？”
清冷到不带心绪的人声落入耳中，他以为自己又置身于梦里了。颜筠谦一愣，狼狈地稍稍撑起身，抬头——
入眼是一双质朴无华的云履，再往上，是那人被灰袍隐隐勾勒出的窄腰。
年轻的太清天尊手执白须拂尘，额上神印泛着清冷的银华，头上仍戴着熟稔的莲花冠和子午簪，眉眼淡然，孑然一身立在颜筠谦面前。
颜筠谦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讷讷地唤了一声：“仙……师……师父。”
那天尊背后紫金的八卦炉正熊熊燃烧着，阴阳太极轮转，炉顶的缝隙呼呼地往外喷着氤氲的白雾。
温暖的火光攀上颜筠谦苍白到病态的面庞，他僵硬地扭动脖颈环顾四周，原来自己正置身于炼丹房中了。
那淡漠的天尊又问了一遍：“为何还要来见我？”
“因为……”
颜筠谦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前一切都如梦幻泡影，眼前的人到底是真还是假，现在到底是实还是梦，他实在分不清。
颜筠谦用尽全力抓住了言如青的手，那双手没有薄茧，比起凡间时要柔软细腻得多，只是与凡人一样的干燥温暖，没有仙身的微凉。
只一见到面前这人，颜筠谦眼中便止不住地涌出了清泪。泪水涤濯着他混沌不堪的双目，一双血瞳重又变得如丹火般清明透亮，像是要把日思夜想之人的身影烙在心里。
少年怕手上的血污弄脏了言如青的手，放下臂膀，喉头发哽，苦涩道：“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
无论天上还是地下，他们从相识到相爱都太短，以至于他都还没来得及静下心好好地看看这人。
颜筠谦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描摹言如青的眉眼。
他忍不住去想，留在月老的姻缘簿上的姓名是否真的能长长久久？
原来心怀恨意时只能看到这人漠视万物的云淡风轻，心怀爱意时只能看到这人面上清浅淡雅的笑，眼见不一定为实，他被面前这人的皮相围困，从没真正看清过言如青的内心。
爱也好、恨也好，从始至终都是他以为，他执拗又固步自封，只肯死守着以恨意成就的仙骨，从来不肯听一听「如青」到底是怎么想的。
颜筠谦想说自己不恨了，一点都不恨了。
他还想说他知错了，是他冥顽不灵，导致错得彻底。
可话到嘴边还是被咽了回去，哽在喉头进退两难，颜筠谦最终还是试探着开口：“师父还记得……凡间的事吗？”
言如青垂下眼帘，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平静道：“不敢记得了。”
凡间过往，于恒昌的仙寿中不过弹指一挥，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敢记得了。
究竟要言如青记得哪些呢？
是两人建立在欺瞒哄骗至上的相识相爱，还是他们互相把对方折磨到痛不欲生的相杀之时？
“我不求您既往不咎……只是……”颜筠谦明白自己的仙骨已经支离破碎，真正到了强弩之末。他哽咽了半晌，轻声祈求道，“我只想求求您……求求您不要忘记我。”
凡尘旧事成过往，他不敢奢求被谁放在心上，只想在这天地留下一点痕迹。
言如青以沉默作答，不说应还是不应，也没有回过头去看颜筠谦。
整个炼丹房内寂静得发慌，只有冒着热气的八卦炉安然矗立在中央，足足有三四人高的炉外隐隐可见外溢的清浊二气混杂，发出阴阳交融的丝丝响声。
如若丹炉中清浊阴阳完全交融，或许会生出真正的「赤子」，与颜筠谦这假冒的回魂丹截然不同，生出的仙灵真的能充当太清天尊的道心。
而失了仙骨的颜筠谦，就会彻底化作天地之间的仙气，再凝不出神识。
炉下丹火大开，艳红得似血，冒着热气的火舌叫嚣着席卷这一方周遭的灵力，霸道又蛮横，转念一想，又好似谁澄澈漂亮的红眸。
颜筠谦眉头一松，最后一个念头已经在眼前隐隐成型。
颜筠谦温柔地看着言如青的背影，他知道，他一直都明白。
于他和如青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毕竟他们本来连结果都没有。
他伏在地上长跪不起，望向身着灰袍的清冷天尊，最后一次缓缓道：“我的一切都是您给的……我能失去的，也只有这条性命。”
言如青身形一颤，这一动清晰地落入了颜筠谦眼中。
少年噙着泪的眼中再没有了恨，只是温柔地看向自己爱人。他借着最后的毅力起身，拖着已是累赘的肉身，顾不得脚下蔓延开来的血迹，徐徐走到了紫金的丹炉旁。
大部分清气与浊气都在颜筠谦体内厮杀蔓延，炉中那一点儿只能算是余波。
所以只靠炉中这一丁点儿清气与浊气，要炼到何时才能炼成回魂丹呢？
颜筠谦扶着炙热的丹炉外壁稳住身形，肉身经不起摧残，血肉之躯已经开始滋滋融化，即刻都要化为血水。
如若他对言如青还有用，他心甘情愿被利用个彻底。
颜筠谦抬头望向高大的八卦炉，阴阳轮转，他就诞生于其中，此时感受不到分毫惧意，只觉得身上的阴冷一哄而散，只剩下了柔暖。
这自混沌开辟初成时就存在的紫金八卦炉，当真适合做他的葬身之所。
天地缓缓，时光无声，只能听见他极轻的一句：“如青，我是真心喜欢你。”
即使在摧残爱人之后这份迟来的的真心可笑又无力，即使这份赤诚在那些蓄谋已久才致使的情爱面前显得格外苍白，他还是想说出口。
丹炉大开，罡风乱吹，少年决然地纵身跃入了火海中。
言如青脚下一动，一道仙风脱袖而出，他已经扑身上前伸出了手，就要将他从丹炉中拉回。
只可惜颜筠谦仙骨已逝，言如青凭空一握，只感觉清气与他十指相扣又缓缓消散，最后那浊气轻柔地抚了抚他腕上已经褪色的红线，终究什么都没抓住。
颜筠谦平静地笑着，面前这人，是师父，是仙君，也是他的如青。
好在最后的最后，他没有分清。
倘若他从未拥有过如青，此刻他就不能安然释怀。
可他分明就拥有过，拥有过与如青坦诚相爱的时候。
这一段被他千般珍惜的情愫，就在今日要做个了断。他的爱，他的恨，他对那人的情感，拿出来讲是难登大雅之堂，自私地藏掖在心中也是亵渎。
火舌霎时攀上少年的身躯，缓缓将他吞噬殆尽。
皮肉在滚烫的焰火中化为灰烬，颜筠谦神思倦怠，看到清浊二气正抽丝剥茧般从他体内脱离。纵使眼前早已模糊一片，他还是努力睁开眼注视着言如青。
其实无需看清，无论是天尊的脸还是如青的脸，那人早就烙在他的三魂七魄中了，何其熟稔。
颜筠谦透过熊熊烈火看清了言如青的神情，发自真心地笑了，轻声问：“如青，你为何哭了呢？”
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份予人痛处的爱意，他最终还是舍得了。颜筠谦松开满是血污的手，任由丹火攀附他身躯而上。
“筠谦……”
他也唤了他的名。
从丹炉中飞出的清气化作和煦的微风拂过言如青的脸庞，如爱人稍作安抚的指尖，温柔地抚平了他紧蹙的眉，缓缓捻去了他眼下的的清泪。
一根已经被洗到发白的粗麻发带悠悠扬扬地飘离了炽热的丹火，带着谁一尘不染的爱意，落到了言如青脚边。
阴阳清浊，此消彼长，从仙境来，往人间去。
执念注定消散殆尽，凡尘往事如烟似雾，终如大梦一场，结束了这一段因恨而始、却无恨而终的爱恋。
少年或许会在八卦炉中化为无形之物，化为天地之间的清浊之气，永远地、永远地留在他爱的如青身边。
风月山川，他无所不在。
言如青握着那一截染了血污泥泞的发带，孤身一人立在炉鼎前。他抬起手，才发觉腕上失了色的红线重被颜筠谦的血染红了。
炉顶合、丹火旺，清浊二气在丹炉中无声地交融，一切又似命定般回到了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