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徐徐，颜筠谦缓缓睁开疲倦的双眼，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血渍中昏睡了多少个日夜了。
他伸出五指，透过指尖的缝隙去看。入目没有爱人熟悉的笑颜，只能依稀可见仍在往下渗血的房梁，无时不刻嘲弄着他的天真。
颜筠谦难以置信地大口吸气，把手中那洗到发白的发带牢牢地捏在手中，不敢相信方才的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梦幻泡影。
他嗓子里干哑得不像话，张嘴过了良久才寻回了声。少年狼狈地伸出手，口中喃喃道：“如青……如青呢？我的如青呢……”
他跪在地上胡乱地摸索四周，抬头，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抹灰色的身影。
颜筠谦一双澄澈如丹火的眼瞳已经混浊不堪，远看只以为是两个血窟窿。血洞中还有液体外溢，不觉疼痛似的，淋在他一身早已辨不出颜色的白衣上，没有分毫无辜可言。
少年从泥泞的血迹中挣扎起身，不紧不慢地把染了血污的淡青外袍叠放整齐，又把素白的发带藏在了胸口处，稳住身形才勉强站在了那位矜贵的太清天尊面前。
颜筠谦又挂上了如从前一样的笑，问出的第一句话却出人意料：“仙君在这里坐了多久？”
言如青面上并无波澜，他仍垂着眼帘，抱着拂尘缓缓道：“有三十日了。”
两人一问一答仿佛一对关系尚好的师徒，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也就这种无关痛痒的话能算作最后的平静了。
言如青没有说，这三十日里他的目光从没有挪动分毫，一直落在某人的身上。
他没有说，也不必要说。
颜筠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没能早些清醒过来给仙君上茶，可见是我的过失。
好了，仙君是要抽我仙骨，还是想让我受天罚？”
少年说得轻松，好像只是在问下一顿是吃饭还是喝粥。
什么都无所谓了，因为颜筠谦明白这一条烂命本就不属于他自己。他是太清天尊亲认的孽障，以恨意成仙骨，一双眼睛看什么都非黑即白。
他失了心头爱，眼里看什么都是恨的，是肉身疼还是仙骨痛都无所谓，反正他受什么罚都理所应当。
言如青喉头微动，淡漠道：“我所求之物，至始至终从未改变。”
“哦，我明白。”
颜筠谦恍然大悟，在污浊中肆意踱步，一脚拨开了地上堆叠得杂乱无章的仙法秘籍。沾染着血渍的墨发一缕一缕地从他肩头垂落，真如毫无悔改之心的坏种。
他附身对上言如青淡漠的眸，嗤笑一声，说：“那就是和以前一样，仙君想要把我炼成回魂丹，充当您的道心咯。”
言如青稍稍扬起了下巴，起身缓缓道：“你知道我求回魂丹，是为了寻求道心。”
颜筠谦见言如青朝自己走来，毫无悔改地颔首，“都走到这步了，自然猜得出来。”
言如青眉头微动，“既然你事到如今还毫无悔改之意，我便如你所愿赐你刑罚。”
他没有甩动拂尘，而是伸手拽住了颜筠谦的衣领，一把抽出了被他护在胸口处的那根粗麻发带，揉皱了以后牢牢攥在手中。
除开那位冷面的天尊，在这逼仄又满是血污的藏书阁内，这根被洗涤到辨不出原来色彩的发带是唯一的素静淡雅。
它是某人心上唯一的留恋，是某人在这仙界的最后一点念想。
颜筠谦心下一惊，立刻失神地服了软，就要伸手夺回那根发带，“从前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仙君，我求求您把那东西还给我……我真的不能没有如青，我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已经失了如青，仙君却连最后的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言如青捏着那被保存得纤尘不染的粗麻发带，阖上眼冷声开口：“在你心里，到底谁是「如青」？是丧失了仙界记忆的「仙君」，还是那一具凡人的肉身？”
“把如青还给我！把我的如青还给我！”
颜筠谦根本不听言如青的话，一心都只想抓住那条粗麻发带。他情急之下去抓言如青的手，却扑了个空，被那冷情的仙君决绝地抽身甩开了。
两人你推我搡间袖袍猎猎翻飞，颜筠谦拽住了言如青灰朴的衣袖，往下一拽，衣袂蹁跹，他便陡然看到那藕白的小臂飞上了一抹有别于黑白的色彩。
只一眼，颜筠谦看清了，他那双充血混浊的瞳眸兀然瞪大——
仙君腕上系着一根失了光彩的红线。
那不是什么蕴着仙力的法器，更不是从月老那边求来的姻缘，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凡间俗物而已。
就如颜筠谦无比珍视的那根粗麻发带一样。
就如他亲手系在如青腕上的那根红线一样。
他分的清，他怎么会分不清——那是他亲手系在如青腕上的红线。
爱一寸，痛一寸。前世今生，他们二人的纠缠永无止境，即便原本艳丽如血的姻缘光彩不再，也会变得暗褐结痂，在腕上留下无法愈合的疤。
言如青把宽大的衣袖拢了下去，果断地遮住了腕上的痕迹。
那冷傲的仙君本该静如冷水，只是此时声音却是颤的，“颜筠谦，丹白……你到底要在梦里沉溺到什么时候？
赤子也好，回魂丹也罢；是太清天尊也好，是言如青也罢……
我这个人，我所求的道心，至始至终不都是你吗？”
那本该寡淡无心的仙君蹙着眉，紧闭的薄唇微颤，睫羽好像被什么打湿了。他如玉琢般的脸或许被一屋的血光映上了殷红，尤其是眼尾，红得不像话，还透着难以言清的失望和委屈。
言如青抓起颜筠谦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抚平，把那根同样失了色彩的发带放入颜筠谦的掌心。
他嗓音暗哑，说：“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
你一定要……分得清吗？”
颜筠谦彻底失了神。
他望着手心的发带，迟疑着抬眸，望向面前本该比之发带重要千百倍的那人，喉头发酸。
颜筠谦想，仙君明明就知道，如若他分清楚了，仙骨即刻就会灰飞烟灭，却还要说这动摇他道心的话。
恨意在心上蓦然被敲碎了，亦如往缘镜的碎片扎如了他心中，磋磨着他无比自私的爱意。
其实他还是一厢情愿地爱着如青，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如青身上，到最后还是把他最爱的如青折磨得遍体鳞伤。
颜筠谦眼瞳乱颤，瘫坐在满是血泞的玉石板地上。
如若他真的爱着如青，为何一定要把爱恨扭转？
如若真的能消解如青心中的痛意，他的仙骨留与不留又有什么所谓？
心思悄然改变，颜筠谦有一瞬下定了某种决心。
“罢了，你睡吧。”
言如青瞥了坐在地上失神的颜筠谦一眼，背过身，一步一步朝屋外走去。天光暖暖，明黄的微芒透过窗格落在他灰朴的外袍上，看久了遂就分不清了，灰袍上好像蒙了一层浅淡的青。
言如青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好像往缘镜的碎片还在他心中乱搅，痛得他难以割舍。
他颤抖的手抚过长门，没有回头，强忍着痛意轻声道：“就当我……从来没有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