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九十七章 、梦醒时分

  “……筠谦,筠谦?”

  颜筠谦听到了谁的叫唤悠悠转醒,本能地往前伸出手。和煦的微光从他指缝中穿过,过了片刻又朦朦胧胧地被蒙上了一层雾岚。

  他睁眼去看,入目便是一张隽秀熟稔的脸,是他日思夜想之人的模样。

  “如青……你怎么醒得这样早?”

  颜筠谦从榻上彻底弹起身,言如青身上穿着他用心择的青色衣裳,拉上了纱帘坐在床沿处倾身上前,正浅笑着看向他。

  青年缓缓握上了他的手,宽大的袖袍下露出一截鲜艳亮丽的红线,若隐若现。颜筠谦摩挲着他温暖干燥的掌心,指腹有做活儿留下的薄茧,算不上细腻,却让人眷恋得紧。

  少年兀然掀起言如青的衣袍往上看,入眼的一整条胳膊都完好无损,腰和背上都没有留下青紫斑驳的痕迹,胸口处平坦一片,皮肉下显然没有被碎片刺入,完好无损。

  言如青见颜筠谦莫名其妙地在他身上确认着什么,以为这位小少爷又睡迷了,也不呵斥他,只是拢了拢领口笑道:“明明是你贪睡起得晚,怎么能怪我醒得早?”

  颜筠谦忽而停了手上的动作,舔舔干涸的唇,呼吸微颤,有些迷茫地问:“……我睡了很久吗?”

  “你要是再多赖一会儿就该用午膳了。”言如青稍稍拉开了薄如轻纱的床帘,天光乍现,映在颜筠谦的瞳眸上,晃得他有一瞬睁不开眼。

  颜筠谦半眯着眼,怔怔地呢喃:“今天是几月初几?我和如青……现在……”

  言如青捧起颜筠谦的脸揉了揉,平静温柔地回他:“你真睡迷糊了?今天是六月十七啊——

  是我和你初次相遇的日子。”

  青年话音刚落,屋外就应声飘来了盛大而聒噪的蝉鸣,一声盖过一声,此起彼伏。

  夏虫的鸣叫无一不嘶哑地痛诉着令人心浮气躁的热和疼,就像谁犯下的无法抹消的过错,逼得颜筠谦呼吸一滞,回过神来时只能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颜筠谦反复确认道:“我们去过老君观了没有……我让你受伤了吗?如青,你……你想起什么了吗?”

  “什么老君观?你又怎会伤着我?筠谦,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言如青仍旧不明所以,许是怕那刺目的光晃得颜筠谦眼睛难受,干脆松手阖上了床帘。

  天光隐去,少年没有回应,突然扑身上前,两人一下子撞了个满怀。

  颜筠谦把下巴抵在言如青的肩上,顾不得他鬓旁边的碎发会把人撩拨得发痒。

  “如青,如青……”

  他用极轻的气声叫着言如青的名,顾不得眼下泛红,说出来的话也染上了哭腔。

  颜筠谦紧紧地与言如青相拥,仿佛真要把面前这人拆吃入腹再揉如骨血。可他还是舍不得,只是如对待珍宝一般徐徐吻着言如青的脖颈,克制又隐忍,圣洁到不起一丝亵渎的邪念。

  言如青轻拍少年的背,顺了顺他如瀑般乌黑的发丝,拿着那洗到发白的发带在他头上比划了两下,声音闷闷地道:“快起来……这般撒娇是要我帮你梳头束发么?”

  “如青,如青……我求求你听我说……”颜筠谦的唇都哆嗦着隐隐发白,没有顺着言如青的话说下去,反而抓着他的肩膀稍稍把他推远了些。

  少年喉头哽咽,顶着爱人讶异的目光缓缓开口道,“我骗了你,我一直在骗你……我瞒了你很多事,从你我都相遇、相识到相爱,一切都不是凑巧。

  你前世就是为了躲避与我的姻缘下凡的,你想摆脱我,让我吃了会让身子痛不欲生的药,所以我便就费尽心思寻到了你。我做了很多错事,也做了很多坏事……

  但我是,我现在是真心喜欢你的……

  不,不止是现在,很久以前我也……我一直都爱着你……”

  他最终还是对言如青坦白了一切。即使的解释和诡辩苍白又无力,即使说出口的爱意不及他心中的万中之一。

  不受控制的泪已经模糊了眼瞳,颜筠谦看不清言如青的神色,只能垂下头颅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自己的爱意:“如青,我是真心爱你……”

  一切都是假象,他又怎么敢说构建在假象至上的爱意始终如一?

  即便仙君有错在先,往后也全都是他罪有应得。

  颜筠谦听那人平静地说:“你是说,我前世为了避你特意转世下凡,而你带着记忆寻到了转世的我?”

  颜筠谦僵硬地从喉头挤出一个字:“是。”

  他沉默无言,忽而惊觉自己眼角的泪被揩去了,于是缓缓抬起头。他看清了——看见言如青浅笑着,眼波流转,眼下的睫羽竟也湿透了。

  那清雅比翠竹更甚的人挂着清浅的笑,脸上没有分毫可以谓之埋怨、愤恨或是恼怒的神情。

  言如青只是浅笑着轻声说:“原来筠谦为了见到我,那么努力啊。”

  时光稍缓,纱帘拢入一对璧人,回应他的是颜筠谦的失声痛哭。

  实在是太狡猾了。

  颜筠谦想,仙君也好、如青也罢,都太狡猾了。

  原来蓄谋已久也可以看做是命中注定。

  自从姻缘簿上窥见言如青姓名的那一刻,心中的悸动和欣喜,他就没有一刻忘记过。

  他要怎么承认,他要怎么承认其实自己一直爱着这人?

  好像从前一切恩怨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一份偏爱明晃晃地摆在颜筠谦面前,有人收下了他立在假象上的一片真心,甘愿为他颠倒黑白。

  所以他怎么可能不爱面前这人?

  “那我前世真的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啊,筠谦。”

  言如青伸手拨开颜筠谦额前的发丝,眼尾也飞上了两抹红润,哑着嗓子问:“你恨我吗?”

  “我……”

  否定的话如刺般哽在颜筠谦喉头,仿佛某一日把瓷瓶摔碎了吞入喉中的人是他。

  只要颜筠谦否决这份恨意,由恨意构成的仙骨即刻就会沦陷,就如上次一样在这天地间化作仙雾,他会彻底变回两团没有神识的清气和浊气。

  颜筠谦握住言如青的手,颤抖着用小指指尖勾住他腕上鲜艳的红线。他通过红线感受着那弱到不能再弱的脉搏,明明一摧就折,却无时不刻提醒着他,属于他的如青永远鲜活无比。

  他到底该如何去恨他最爱的如青,他该如何去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如青?

  「你恨我吗?」

  这到底是如青在向他发问,还是仙君在向他求果?

  颜筠谦分得清,他只能分的清。

  可为了这个人,他甘愿承认自己分不清。

  “我不……”

  颜筠谦深吸一口气,决然地止住了泪。最后一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言如青的手就兀然捂上了他的唇。

  “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了。我们不说了,不说了。”

  言如青沉溺在颜筠谦错愕的目光里,缘起缘定尽在不言中。

  青年背靠着垂坠的纱帘,天光被挡,身上浅青的衣袍被落上一层晕影,朦朦胧胧地成了朴素的灰色。

  言如青好像背叛了从前的自己,伸手颜筠谦十指相扣,浑不在意自己腕上的红线好像一道在心上无法抹消的割痕,柔声哄着颜筠谦。

  他笑得清浅,缓缓道:“筠谦,我也爱你。”

  “就算你骗过我也没关系,即使你恨过我也不要紧。”

  “天上地下,只有你会入我眼中。”

  “前生余世,我只偏爱你一个人。”

  ……

  言如青推开藏书阁的长门时,血腥气扑面而来,屋内犹如炼狱般黯无天日。

  他迈过门槛,垂下眼帘去瞥,粘稠暗红的血从深处蜿蜒流出,有些逆流而上攀升到了房梁顶,又如珠般淌落下去。

  血柱已经吞没了大片的白玉石板地,滴滴嗒嗒的,乌黑泥泞的血渍一路延伸到了脚下,逼得人直皱眉。

  月老眼瞧着这无从下脚的情形,鼻子抽了抽,随即拿红袖子盖住了下半张脸,问:“阿青……这是怎么回事?”

  “他神志不清,自从被关在此处后就不断地撕碎自己的肉身再复生。”

  言如青淡漠地一拂袖,拂尘一甩便扫清了业障遍地的前路,暗褐的液体如浊气般支离破碎,遂在屋内灰飞湮灭。

  月老紧蹙着眉,见言如青走在前头,步伐在藏书阁最深处的书案前停了下来。

  入眼的景象全都叫人骇心动目,那天尊握着拂尘的手兀然垂下,呼出一口气,平静道:“他又做梦了。”

  言如青稍稍侧身,一地书籍厚重凌乱,边角都背鲜血淋湿了个彻底。他拾起一本,页上字字句句,放眼望去全都是讲究死而复生的法术,宛如诅咒。

  他上前一步,那少年怀抱着一件青绿的外衫,静静地蜷缩在细密不断的红线里。

  细看才发觉,颜筠谦腕上有几道狭长的血痕,正汩汩地往外涌着血。他身上素白的外裳从末端被抽丝剥茧那样抽成了线,用鲜血慢慢地染红了,围困在他周身,层层叠叠。

  少年墨发如莲,在泥泞的血渍中铺散开来。他眼下全是交错的乌青和血痕,嘴角却自然地稍稍勾起,好似做了美梦一般安详。

  红线的一端被系在那根被洗得灰白的发带上,被颜筠谦牢牢地、紧紧地攥在手中,亦如他永远放不下的沉重爱意。

  颜筠谦还沉溺在不切实际的梦中,唇边溢出了轻声的呢喃:“如青……我的……”

  “真是情障不浅呐。”月老紧皱着的眉一直没有松开,长叹一口气,“老朽也没什么法子能帮他,就看他自己能不能走得出来了。”

  “不妨事。”言如青在书案旁的木椅上坐了下来,柔和的辉光充盈着屋内,目光始终投在颜筠谦身上不曾挪动分毫,平静道,“让上仙见笑了。”

  他这一坐又不知要等到何时,话语间已经隐隐有了请月老先走的意味。

  月老眉头微松,问:“阿青,你还要做什么?”

  言如青稍稍侧身,脸却并未偏向月老。冷漠无心的天尊淡漠道:“我还没有寻到道心。”

  “事到如今你还想寻道心?难道你还想……”

  难道言如青还想把面前这人炼成仙丹么?

  “道心,赤子,回魂丹。”言如青他摩挲着腕上已经已经失了色彩的红线,喉结动了动,把颜筠谦的身影尽收眼底。

  “我所求之物,至始至终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