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砚一直扭头看向窗外，泛白的猫胡须一颤一颤，最后忍不住问言如青：“师父，您为何说丹白师弟临界不是借尸还魂？”
“最初是借尸还魂无疑，后来他彻底炼化了那具身子。”言如青眼睫微垂，解释道，“所以现在的他确实就是颜筠谦。”
稚景也稍稍来了兴趣，把翘着的腿放了下去，问：“天尊可否仔细说说，是如何炼化的？”
墨砚也跟着一起好奇了起来，说：“您前世把浊丹喂给了师弟，仙界不容浊物，按理来说师弟在附身凡人之前，就会被神罚劈得灰飞烟灭。”
一猫一狐围着言如青直转悠。稚景蹙着眉补充道：“照他临世的时候来算，在此期间天雷一共落下过三次。”
稚景说了说具体的时日，言如青估摸着推测出了那日的情形，一一数了出来：“第一次，他私自下凡寻我，附在颜筠谦身上与我相遇；第二次，我被季玉卿掳走，他一人跑来相救；第三次，我从侯府出逃，他冒雨跑来寻我。”
言如青补充道：“只要他附在颜筠谦的躯壳中，不用仙力、不释灵压，天雷就寻不到他在何处。”
言如青初遇颜筠谦时，曾在林中见到白光雷电落下，那就是天雷。那次的天雷真真切切是落了下来的，直接在地上开了个焦黑怖人的坑洞，谈不上生灵涂炭，至少把林中弄得一片狼藉。
只是后两次，丹白在颜筠谦的躯壳里藏得巧妙，天雷被他戏耍着分辨不清，在云中隐了又隐，始终没有劈落下去。
墨砚问：“为何师弟现在可以运用自如了？”
“因为他得了我的全副灵力，所以再也不受天地约束了。”
言如青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紧蹙的眉头并未松开，道：“现在任由他在人间如何为非作歹，天雷都不会降下神罚。”
原来套下在这儿呢。
夺了太清天尊的仙力，哪怕颜筠谦使不出其万中之一，仅凭着这份庇佑，他也可瞒天过海。
上至于天、下至于地，不知遇见谁才算是棋逢敌手。
墨砚心里担忧，却不急。毕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知道言如青肯定还留有后手，试探着问道：“师父您……还有法子能拿回灵力吗？”
“有。”
言如青握上墨砚山竹瓣般的猫爪，拇指一捏肉垫，锋利的爪尖就露了出来。
他平静地把黑猫的爪尖抵到自己的脖颈处，心脉在皮下有力地跳动，却脆弱到一划就开。
言如青缓缓道：“杀了我，就可以。”
语出惊人。
“师父！”墨砚慌忙抽出了自己的前臂，一改沉稳，连声音都霎时拔高了一个调，“怎会如此？怎能让您舍身……”
“因为我在人间只有这一世轮回。”言如青揉揉墨砚的头以做安抚，平和地陈述，“若要仙力回来，只有此法。”
前世言如青是太清天尊，此生死后重回仙界，他仍需要做回太清天尊。
所以身为凡人的言如青，至始至终只有一个。
没有前世，没有来生。
“只要肉身消亡，身为凡人的「言如青」就彻底死了。我重返仙界，灵力自然就回来了。”言如青眉眼低垂，仿佛事不关己，生死之事皆与他无关。
如果他不再是凡人，失了凡心，又会变得和从前一样无心无情。天道无亲，他如今的和善或许是假象，淡漠无义才是真。
他本是想着和颜筠谦共度余生的，鲜血淋漓的真相摆在他面前，一切都成梦幻泡影，全都成了奢望。
稚景收起折扇，问：“言公子，您真的想重回仙界么？”
不是问天尊，而是问言公子。
言如青不予赞同也不予否认，不曾抬眼，淡淡道：“或许吧。”
他的目光仍汇聚在手腕那一截近乎失色的红线上。
墨砚怕自己爪子太尖锐会伤到言如青，还悄悄走到木板上磨了几下，他尊师敬道，万万不想真的会有类似的情形发生。
猫爪子接触木板才发出了几声响动，木屑翻飞，青年放下袖子盖过了手腕，不动声色地又把那坏事儿的黑猫抱回了怀里。
言如青缓了缓，想重作精神，深吸一口气道：“够了，墨砚。”
墨砚还有心事未解，猫嘴嗫嚅几下，试探道：“徒儿还有一事想问。”
“但说无妨。”
黑猫一双橙黄的猫眼瞪得浑圆，问：“师父提到过的「抽仙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明白师父前世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为了最后能抽师弟的仙骨么，为何却不听师父提起？
言如青不责怪墨砚，但显然有意回避，模糊道：“抽仙骨就是抽仙骨……你若是不知晓，炼丹房后的藏书阁里肯定有一本写着，你回去了自己翻翻看看便是。到底还想听多详尽的解释？”
“在下也想知道。”稚景难得不看言如青的脸色，帮着墨砚一起唱反调。一把折扇掩着狐狸面，这回扇面换成了山水雅竹。
“听闻抽仙骨是仙界最重的天罚之一，比挖妖丹还要惨痛万千倍。”
不止如此，便是看准了这天罚的狠，抽仙骨这一招也尤爱用在师父惩罚孽徒之时。
言如青耐不住猫狐在身边联合起来纠缠他，眼瞳翳了翳，只得含糊其辞地解释了几句：“就是用仙器刮其骨头，使之骨肉分离。”
“哦……”墨砚似懂非懂。
稚景摇了摇扇子，知道言如青避重就轻，没说话。
墨砚小心翼翼地问：“那师父还要抽师弟的仙骨吗？”
言如青挠了挠墨砚的下巴，哑然失笑道：“我如今失了仙力，又唤不出仙器，如何抽人仙骨？”
修为尚浅的仙家都希望天地灵宝仙器来补自身实力，故而得一柄趁手的仙器谈何容易。
言如青最常用的仙器便是那木柄拂尘，伴他仙身现界，应运而生。那拂尘确实是先天灵宝，但对太清天尊而言和摆设无异。
可惜如今的天尊仙器灵力全无，若想回复如初，他就只能舍弃这一条凡人的性命。
“罢了，顺其自然就好。”
原是言如青身为凡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拥有过什么，能失去的也不多。
他淡然道：“我已经不敢另做他想了。”
黄昏已至，远处青绿的山脉依偎在漫天丹霞里，火烧一般，诉诸着最后的柔软爱意。
颜筠谦恰好抬头望向天，只能看见殷红的丹霞覆过绵软的白云。残阳漫天，衰草遍地，落入他眼里只剩下无趣。
少年一头墨发披散，单手提着剑，一步一步朝言如青的屋内走去。他随意地踢开横在屋前的尸体，莹白的月靴染上了暗褐的污渍，剑尖还淌着血。
他最爱穿的月白衣裳已经被血迹玷污了大半，可这些小事并不值得他的情绪起伏分毫。
毕竟“漠视”是他从仙君那里唯一学会的东西。
颜筠谦环顾四周，兀然丢下了剑。佩剑应声落地，银亮的剑身很快就被谁脖中流出的血覆过了。这一方天地根本没有半点生气，没有活物。
少年急切地径直走向书案，瞳孔微颤，伸手捧起了被言如青落下的往缘镜。
他终于真心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这不是留着仙器吗？”
往缘镜中映出少年如殷红透亮的双眸，丹霞和鲜血都与其差之千里，美得不像样。
仙君啊仙君，你怎么能忘了这个呢？
颜筠谦用指腹缓缓摩挲着铜镜背后古朴的花纹，镜中的自己笑得疯癫，露出森白的獠牙。他握着镜子，如哄人安睡般细语呢喃道：“抽仙骨，抽仙骨……”
仙界可从没有规定过，抽仙骨到底要用什么仙器。
仙界也从来没有说过，抽仙骨一定是师父对徒弟。
灵力汇聚集成一点，乳白色的氤氲仙气在颜筠谦指尖一凝，只听得喀啦几声，往缘镜受不住这灵压，在少年手中彻底碎裂开来，在紫檀木的桌案上落了个四分五裂。
“如青，如青……等我。”
颜筠谦双手微颤，从怀中摸出了那根一直被他收着的粗麻发带。他轻柔地抚平了发带处的褶皱，柔和到像是指尖抚过爱人的面庞。
如青不是仙君，仙君不是如青。
他分得清！
颜筠谦跪坐在地上，把那一根发带护在胸口，柔声道：“我很快就把你从仙君身上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