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八十八章 、补全真相

  稚景驾驭的狐狸车速度简直快过流星赶月,车轱辘碾在泥路上都要摩出火星子一般,颠簸却晃得不算厉害,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到了言如青一直住到大的破村子。

  言如青挑开车帘,入眼只有一派荒凉。

  村中哪里还剩什么人,两道的树木疯长也掩不住无尽的萧索。先帝爱好成仙飞升,寻求丹道长生,故而村里的年轻人扒拉光了几座山头的药材,全都跑去县城做药材和矿土买卖了。

  年到耄耋的,运气好些等着后辈攒了些钱被接走,要是等不到家人回音,那就提前做好棺材,算算时日,山林野道埋进去就成了黄土一捧。

  言如青时隔一年才回来这趟,目光所及也没有改变分毫,半个人影都瞧不到。

  他往前看,便看到了他从前住的地方。那间小破药铺子的正门临行前挂了锁,锁头都被铜锈腐蚀了,想必现下轻轻一推就能打开。后院晒着的药材晾了一年,肯定被雨水泡发得不成样子了。

  谁来了都要感叹一句白驹过隙。一年前,也是这样炎热的夏天,他捡到了颜筠谦,两人一起住在这里。

  “这是您从前的家吗?”稚景用扇尖指向前面,问,“可要进去看看?”

  言如青放下帘子,拒绝道:“不必了。”

  他最初以为送侯府的小少爷回家, 自己肯定很快就回来。不曾想夏去夏来,萍水相逢的两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真是如梦似幻。

  怎么能叫萍水相逢?想必从相遇开始,全都是那人精心谋划好的。

  稚景指挥着狐狸车速度放缓,没瞧着有人久住的痕迹,问:“天尊可知道少国师的府宅在何处?”

  言如青摇摇头:“我不清楚……大概就在这附近。”

  他是真的不知道。甚至连季玉卿辞了官,要搬回帛州养身体的消息还是颜筠谦告诉他的。

  季玉卿临行前有想过要好好拜别言如青,再诚挚地与他道个歉,颜筠谦的确和他说过这事。只因那日他以为颜筠谦要与别人定亲,着急忙慌地逃走了,才眉和季玉卿打上照面。

  再后来他就与颜筠谦互通心意了,两人不常待在侯府,和季玉卿的往来更是没了下文。

  颜筠谦颜筠谦,什么都和颜筠谦有关。

  稚景不多问,笑眯眯道:“好说,让小狐狸绕着村里村外都跑两圈,肯定能寻到。”

  言如青颔首,琐事就全权交由稚景了。

  他神思倦怠,低头见墨砚关切地望着自己,强撑着精神拿手臂搭作船状逗弄起怀中的黑猫,把墨砚捧在臂弯里摇摇晃晃,让它一时觉得受宠若惊。

  “我有时看见月老这样逗你玩。”言如青双手把墨砚托抱了起来,“也不知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言如青眼中的光黯了黯,想到颜筠谦偶尔也会这样抱着墨砚,心中陡然又是一沉。

  “师父……”墨砚两爪贴上言如青的袖子,突然答非所问,“徒儿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言如青垂下眼睫,“说什么都不要紧。”

  墨砚用极轻的气音小心翼翼地说:“您难不难受?徒儿不太懂那些情谊上的……但是听月老爷爷说过,受了情伤的仙家大多和凡人一样,私下里也会哭一哭、怨一怨的。”

  仙家那么多,有几个是集天地灵气自然成仙的?有时得了道却悟不透彻,与凡人也没多大区别。

  “我不难受。”言如青知道墨砚关心自己,脸上重又绽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想了想又改了口,“现在伤心着,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难受是有,只是没有听那人亲口说,所以崩溃不到如何。

  黑猫被言如青放回了木板上,它也不嫌热,双脚沾了地就往言如青怀里钻,蹭得青年手腕直发痒。

  稚景和善地看着这身为师徒的一人一猫,脸上难得流露出了真切的关心,为言如青扇了扇风,说:“我们到了。”

  话应刚落,狐狸车在宅邸门前刹得极猛,车舆一抖,怕是整个车身都横转过来了。

  稚景先扶言如青下了车,提着裙摆规矩地敲敲那宅邸的大门。

  不一会儿就有管家模样的下人从里面走出来,捋着一把花白山羊须,显然是季玉卿身边的老人,一听说是故友前来拜访,还未通报就先把人迎了进去,好生款待着。

  两人一猫刚在大堂落座,小厮先上来看了茶又在内室添了冰,乌苍就挽着季玉卿来了。

  真正的季玉卿耶穿了一袭轩墨色的外衫,入眼先见到了抱着黑猫的言如青,有些惊讶地唤了他一声:“言公子?”

  目光下移,季玉卿转而又客气地向稚景行了礼,“神使姑娘。”明知道必应娘娘无神性有邪意,他还是规矩地把那邪神当做一国奉神来对待。

  季玉卿目光所及都没有看见颜筠谦的身影,心绪顿了顿,迂回着说:“二位怎么会一起来敝舍?请恕在下招待不周,有失远迎了。”

  “毕竟也是朋友一场,言公子得了空闲,就想来见见少国师。”稚景笑着眯起了一双狐狸眼,“小女不过是来帮言公子压压场子的,少国师不介意小女不请自来吧?”

  季玉卿自然能听出她言外明晃晃的威胁之意,温润道:“在下回乡前就辞了官职,实在是担不起少国师这名号了。姑娘贵为神使,想必无人敢轻视怠慢。”

  “那有些话,少国师可不能藏着掖着。”稚景眼中的笑意只增不减,难得不做笑面狐狸,言语之间已经变成了明晃晃的威胁,“朋友往来就讲究心诚,把话摊开来说清楚,对谁都有好处。”

  季玉卿点点头,随即应声称是。

  言如青不急着切道正题,见季玉卿落座,眉头稍抬,开口就关心起了他的身子,和善道:“少国师的气色确实比以往好了不少。”

  季玉卿品了一口茶,只滞了一瞬,随即就想好了回应的措辞:“幸得仙人赐予仙方,这身子确实比以往好多了。”他说的是实话,只不过含糊其辞。

  “这么好心的神仙可不多见。”稚景故作若有所思道,“会是哪一位呢?”

  言如青和稚景心中都有了些眉目。

  颜筠谦如今面色红润和二十五六的普通青年无异,温文儒雅,与之前日薄西山的瘦消惨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而且落座之前,乌苍是挽着季玉卿的胳膊一起走,并不是作为下人搀扶着病弱的主子。

  按理来说季玉卿福薄,命火不旺。他春秋时节都要外裹一件大氅压着风抵寒,一到夏季人就更加发虚了,咳症愈发厉害,受不了寒又不能太热,稍有不慎就会得暑气昏迷过去。

  可如今大殿内用着冰,他又喝着浓茶,想来是真的把坏命格和怪毛病都调理顺了。

  “言公子,之前的事……全都是在下的错。”

  言如青还像发问,季玉卿忽而起身,撩开衣摆就跪在了他身前,快到乌苍根本来不及拦。乌苍身为近仆,也着急忙慌地也跟着季玉卿跪了下去,把头压得极低,跟着认错。

  “在下不敢求您宽恕……此命早该绝,是靠着偷取别人性命才苟活至今的。您如何处置,季某都毫无怨言。”

  季玉卿策划了全程又让三皇子背了刺杀言如青的黑锅,又利用言如青的友谊和同情心,要以他之命续自己的命。

  桩桩件件都是祸,又岂是几句不痛不痒的道歉就好的?

  “少国师这一生算计都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我又何苦让你偿命?”

  言如青伸手搀起了季玉卿,扭头又见乌苍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笑,说:“我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有些事还需少国师为我答疑解惑。”

  见季玉卿应了下来,言如青开门见山道:“关于颜筠谦。”

  见季玉卿神情变化了一霎,他继续问了下去:“三个月前的正清明,您掳走我的那一夜,颜筠谦是如何把我救出去的?”

  “实不相瞒,颜小少爷有恩与我,我亦愧对于他。”季玉卿一时进退两难,不知该顾哪一头。

  “你说吧,他必不怨你。”言如青抿了一口茶,难得哼笑一声,眉眼缓缓冷了下来,“他就等着你把真相全部告诉我了。”

  既然听说他要去见季玉卿又不加以阻拦,说明颜筠谦早已不想隐瞒下去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他受不住的?

  季玉卿长叹一口气,知道瞒不得,只得把事情娓娓道来:“那夜,颜小少爷一人来了国师府……”

  一人,一锏。

  十八九岁的少年人在暴雨如注的夜晚,单手提着一钧三尺长的铜锏闯入国师府寻人。听起来简直就是笑话,但他耍得好手,挥锏如剑,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了季玉卿面前。

  季玉卿记得,少年把侍卫如破布般丢到自己面前时,铜锏擦过地面发出难听的声响,尖端还泛着寒光,隐绰映出一席莹白如雪的衣裳。

  那人既乖巧又恶劣,明明浑身都透着怪异,却还在扮演颜筠谦这个角色。

  他说:“我是来接师父回去的。”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师父真是承蒙少国师照顾了。”

  「颜筠谦」顶着那张在人间根本无处可寻的精致皮囊,一张嘴就露出森白的獠牙,一睁眼就露出猩红的眼瞳,说着最容易被人拆穿的谎话。

  即便相貌、脾性、声音全都变了,可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颜筠谦,对此深信不疑。

  如果他不是颜筠谦,那他到底是谁?

  驱邪咒文对他不起效,论作法书符他远比季玉卿还要精通。

  似妖、若人、类魔、像鬼。

  非妖、非人、非魔、非鬼。

  他不仅从季玉卿手中完好无损地救下了言如青,而且还画了不知名的符,让乌苍与大限将至的季玉卿把阳寿平分,好让二人一起活下去。

  季玉卿跪在地上,问「颜筠谦」为何要救自己。少年说:“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杀任何人。”

  听起来像是好心施救的话,为善之人原谅为恶之人,听起来感人肺腑。

  实则他说这话并非缘于心中良善,因为他连不杀人的理由也浅薄至极,毫无道理。

  “如果你死了,师父会不高兴。”

  只是因为季玉卿死了,言如青会不高兴。

  所以他才没有杀任何人。哪怕季玉卿死了对当局更加有利,即使明白自己已经被人瞧出端倪,他也不在意。

  言如青在他心中高于一切。

  这个「颜筠谦」是纯粹的,人命道义,礼法纲常根本不能约束他分毫。因为世间纷扰根本沉不到他眼底,被人看破后本质更是连浮于表象都不屑。

  「颜筠谦」很纯粹,纯粹到只剩执念,纯粹到善恶不分。

  「颜筠谦」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不用想。因为她如何评判善恶全用言如青衡量,一份心思好坏杂糅,所思所为全为言如青所用。

  或许他能这么纯粹,只是因为——

  他根本不是人。

  季玉卿很早就知道了。

  但他不能说,无处可说,也不敢说。毕竟凡人之躯不可视鬼,不可面神。

  有些“人”,有些事:看了、听了、见了、知道了,折寿瞎眼耳聋都算是轻的。

  “我曾说过,家父是因为算到了言公子的仙君命格,窥探天机而亡的。”季玉卿犹豫了一下,瞥见乌苍的愁容,伸手握上乌苍的手背以示安抚,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其实并非如此。”

  言如青面色不改,也不催,无声地等待季玉卿说出实情。

  季玉卿默了默,眼中伤感难掩,即便时隔一年也无法消磨丧父的惨痛。

  他声音颤颤道:“其实那日家父夜间观星又见变动,一定要重算颜小少爷的命格……卜卦出结果时,卦相落空,家父气血逆流,直接七窍流血暴毙而亡,根本来不及施救。”

  天机不可泄露,违者自有天罚。所以他把父亲死亡的讯息瞒了下来,以讨要回魂丹为由,在夜里突然拜访侯府。

  最后,他见到了死而复生却面目全非的「颜筠谦」,和与「颜筠谦」同行的,从自己手下死里逃生的言如青。

  季玉卿还欲继续坦明,却被言如青伸手制止了,“多谢少国师解惑,既然天机不可泄露,剩下的就由我来说吧。”

  言如青平静道:“原来的颜筠谦已死,眼前这位是某位神祇临世,借用了原主的躯壳。”

  到底是哪位神祇,已经不言自明。

  墨砚怕自己说话吓着旁人,绕道言如青身侧轻声询问:“师父,丹白师弟并非转世下凡,而是直接借尸还魂了?”

  言如青抚了抚他的尾尖,对众人道:“说是借尸还魂不太确切,但也差不离。”

  谁都知道天生的阴命最容易招鬼仙附体,所以所以众人都以为召来的是鬼,凡事遇上不是驱邪就是驱魔,从来没想过附于人身的会是仙。

  “故而我从……那位颜小少爷回来后,就不再服用回魂丹了。”季玉卿笑了笑,心绪一时五味杂陈。

  无论吃多少粒“回魂丹”,用多少次锁魂术,全都是徒劳。

  毕竟颜筠谦的原身已死,被仙家夺去了肉身,又能从何处取来阳寿供别人使用呢?

  乌苍听是听懂了,联想到颜筠谦的种种,被吓得不轻,站在季玉卿身后又惊又怕,攥着主子的衣袖不敢撒手。

  “可那位颜小少爷看着也没不像是很坏的样子。”乌苍说得很轻,原是只想说给季玉卿听的。

  季玉卿呵斥一声:“乌苍!不可胡言。”只是让他住嘴,却并不疾声厉色。

  大堂寂静,这一屋里的人全都心思各异,声响也落耳清晰,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稚景咯咯地笑了起来,直言道:“那是自然,人人都畏惧妖魔鬼怪,又有谁会觉得神仙会作恶呢。”

  就像明知道必应娘娘邪异,为了人心太平,皇室历来不还是把妖精包装成了神仙吗?

  仙邪不过一念之差,善恶轮换,说不清到底是神仙变邪祟,还是邪祟变神仙。

  世人盲目,从没有一刻分清过——

  连言如青也分不清。

  茶水微凉,言如青知道了个大概,抱着墨砚起身,冲季玉卿颔首示意:“在下叨扰了少国师许久,也该回去了。”

  他称自己还有要事在身,婉拒了留下用晚膳的邀约。看着乌苍挽着季玉卿立在大门前,两人一齐同他挥手告别,松手放下帷帘,恬淡美好的日子就缓缓离他远去了。

  天光稍暗,车厢内灰扑扑的,不再明朗。

  言如青无言地揉蹭着墨砚的猫耳,听稚景问他:“您真的要回去见他?”

  “嗯。”言如青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还挂着笑,说,“非去不可。”

  无关他想不想,而是他只能去见。

  到底是言如青还是天尊,到底是颜筠谦还是丹白?爱恨交织,两世姻缘扭转,事到如今,只怕无人再能分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