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筠谦就是丹白。
尚且无人知晓他是如何剥去了言如青赐予他的姓名的——
听罢墨砚的解释，言如青只知道他什么都记得，从一开始就是。
言如青记得，曾几何时望向自己的颜筠谦眼眸澄澈，语如承诺：
「师父，我这条命既然是您给的，就不会欺瞒您分毫。」
后来，他又说：「如青，我是真心喜欢你。」
或许是因为这些话说的太漂亮，或许是因为颜筠谦待他太好，或许是两人互为倚仗的时刻实在太多……
亦或是因为少年眼里唯这一份的爱慕和心悦实在太真切，叫人忍不住沉湎其中。
不管为何，言如青信了。
他也是真心喜欢颜筠谦的。
喜欢到想要为他恢复前世记忆寻求“回魂丹”，以此来补全所谓的魂魄；喜欢到可以不顾道心，余生只做凡人与他相守。
到头来，一切相遇、相知、相爱、相守，原以为是命中注定的缘分，竟全都落成一场空，临了才知道都是因为那人蓄谋已久。
最可笑的是，不知下落的回魂丹是他，苦苦寻求的道心是他，坠入凡尘的丹白还是他。
如若颜筠谦一开始就是抱着恨意来寻自己的……
那为何，为何要掩盖了对他的恨意，硬是做出一副那么爱慕的模样？
手腕上由颜筠谦亲自绑上的那段红线已经褪了颜色，不再如最初鲜亮，可是刺得言如青的双眼又涩又疼。
回忆点滴，曾经以为能直到永远，如今都不作数了，只要想起来就无疑是煎熬的酷刑。
好像作为凡人，言如青现在理应愤懑怨恨，怨天尤人；作为天尊，言如青现在理应淡漠冷然，视若无睹。
可言如青现在既不全是天尊，又不全是凡人，他哪头都不是。
确实前世今生无法剥离，言如青始终都是言如青。
原来他以为唯一能抛开前世，以凡人之身互相扶持共度余生的爱人，才是与他前世纠葛最深的那个。
那身为凡人的这个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情爱承诺彻头彻尾都是哄骗欺瞒，痛意如细针一根一根落在心上，惊觉相思已入骨，真真切切叫人痛不欲生。
颜筠谦步步为营，看着曾经矜贵的天尊为自己付出一颗真心，心中是否觉得无比爽快？
可曾经的天尊不是现在的言如青。
他得了凡心后饱尝人间冷暖，以为能和相爱之人携手一生，结果又因为前世因果被伤得体无完肤。
所有人眼里都只有太清天尊，期盼也好，憎恶也罢，“言如青”都不过是太清天尊的载体而已。
那他算什么？
这一世身为凡人的自己，到底算什么？
回过神时，言如青才发觉心中被委屈与酸楚占据了大多，已经容不下怨恨与愤懑了。
委屈，当真觉得委屈。
原是他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人的爱意以外什么都没有。
言如青察觉到眼下的睫羽微微湿了，慌忙阖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彻底揉皱了攥在手中多时的帕子，睁开眼时喉头还在发哽，眼底的涩意也被浸润了。
他的鼻子酸胀不堪，沉默了许久，没流泪，斟酌着把没用上的帕子收了回去。
当真是被执念和孽障蒙了眼，如若脑中只有情爱，他如此愧对祖师，也无言再做什么太清天尊了。
言如青说出的话哑得不成样子，可仍旧维持着面上的云淡风轻：“他必定恨透了我，要报复也无可厚非。”
稚景目光稍移，看言如青明面上还像个没事人，知道他私底下心都在淌血。
好心的狐狸不知从何处弄来了茶盏，双手递给了紧盯着腕上红线的言如青，关心道：“您小心身子。”这回是真的身为朋友在关心言如青。
“不打紧。”
言如青接过茶盏，打开了盖，眼睫始终低垂，看似平静地说，“我也曾这么待过他，欺瞒哄骗毁了他一颗虔诚奉上的真心。如今他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是啊，一报还一报，应该的。
前世他身为天尊哄骗颜筠谦吃下浊丹，把少年一颗赤子丹心碾得粉碎。报应不爽，今时今日他也尝到了同样的滋味。
他没什么可委屈的。
“师父……”墨砚叫了言如青一声，柔软的爪子搭上了颜筠谦的手背。
言如青喝了些茶水润润嗓子，把杯盏重新递还到了稚景手中，稍稍颔首以示感谢。
听到墨砚叫师父，心里又是另一种刺痛。言如青伸手覆上黑猫的爪子，喉结动了动，过了半晌才说：“为师没事。”
分明就是有事。
言如青嘴角勾了勾，皮和肉都没有在笑，或许还是冷着脸孔更好。
“是在下不好。”稚景忽而诚恳地道了歉，“即便觉得颜筠谦行事怪异，在下还是劝您与他坦露心迹……”
倘若没有稚景挑破了二人相隔的窗纸，只怕言如青还没那么快应下颜筠谦的爱意。
稚景是觉得颜筠谦奇怪，但多情风流的狐狸在看人真心上一向很准，以为他待言如青之心不假。
稚景自己姻缘不顺，老狐狸实在是看不得两情相悦之人忸忸怩怩着到最后相互错过。
他难得想撮合一段两情相悦的佳话，却不曾想这竟是前世带下来的孽缘。
“不是你的错。”言如青连忙伸手打住了稚景的话，柔声宽慰，“你不必为此自责。”
只能怪他前世冷情，硬要把颜筠谦炼成回魂丹，酿成今日之错。
言如青扶着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往深处想。车马颠颠簸簸，他抚摸着墨砚的皮毛叹息一声，缓缓道：“我更想知晓，他是如何带着前世记忆下凡的，最终目的又是为何。”
寻常的转世绝不可能还带着前世记忆。难道颜筠谦布了这么大一盘棋，就是要他尝尝被抛弃的滋味么？
如若只是这样……
如若只是为了这般，颜筠谦与他二人对峙，亲自开口说出真相岂不是更能叫他心痛？
为何颜筠谦要提早把这些事告知墨砚？仿佛是故意要墨砚告知他似的。
关于颜筠谦最后的目的，仍没有人知晓。
以道心为赌，姻缘为注，本来这一盘神仙棋上的执棋人从头到尾只有言如青一个。
可颜筠谦竟然以己为棋，愣是悄无声息地坐到了言如青对面，逼着言如青承认与自己棋逢敌手。
逼得言如青不得不直视他。
稚景沉吟良久，手里一把折扇不算轻快地扑了扑，说：“颜筠谦单枪匹马去国师府救您的那一夜，我没有跟去。后来他与少国师还有些联系，看来季玉卿一定知道些什么，帮着颜筠谦一起隐瞒了下来。”
必须要让季玉卿把知道的全部吐干净，拼拼凑凑才能真的明白个大概。
“等见过少国师后，我仍旧要回别院。”言如青点点头，抱着墨砚，神色平静，颇有风雨欲来之前势，淡漠道，“我要听他亲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