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可以吗？”颜筠谦舀了一小勺香料倒入香炉中。
沁人心脾的果香四溢，他见言如青颔首，掀开灯罩吹灭了两盏灯，躺到了不算舒服的床铺中去。
夜间的老君观仿佛与世隔绝，只有颜筠谦和言如青两人暂住，寂静清幽好似真临仙境。
言如青稍稍用竹杆支起一点窗缝。树影稀疏，片叶恰好挡住了明月，枝与叶都随风轻动，一轮月犹抱琵琶半遮面，欲盖弥彰。
宁神香的气息充盈着屋里，缓缓地起着效用。言如青躺下后便听到旁边不断翻身的响动，拍拍颜筠谦那床被褥示意他快些睡。
自己的眼睛却未阖上，他还要等夜半子时悄悄去大殿走一趟。
可颜筠谦才从灵压中重获新生，此时恢复了元气，显然不想就这样放过他。
“我那块地儿睡得没有这边舒服。”两铺被褥中空了一铺，有人不请自来，一声不吭钻进了言如青的被窝里。
回过神来时颜筠谦已经完全贴在了言如青身上，“要委屈如青和我挤挤了。”
言如青轻拧他的脸颊，“那我睡到你那块地方去？”就是明知故问的。
“如青惯会取笑我。”颜筠谦笑了笑，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滑进了松散的系带里。
少年人是精瘦的，白皙的皮肉下埋着有力的青筋，明明行的是轻薄之举，做出来却也似正直的丈量。
他用手一寸一寸地丈量，掀开寝裤宽大的裤腿，感觉言如青比初见时胖了些，扒在身上裹在怀里都比从前更软乎。有些地方是不易长肉的，譬如两条大腿仍旧分外紧实，一只手掌就能裹住一面。
其实脚踝还要纤细，颜筠谦低垂着眉眼，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他试过，光是想到都会忍不住感叹那般坚韧的人也会有朝一日像是被掐住了软肋，变得脆弱到不堪一握了。
他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即便有些时候，只需轻轻拽着脚踝往后一拉，就能把这人拖回原处……
即便有些时候，他真的很想在如青身上咬下难以消去的痕迹。
“啪”的一声轻响，言如青即刻伸手握住颜筠谦的腕，稍有强硬地将他只不安分的爪子抬起，“你可还记得我们身在何处？”
“我们在老君观。”颜筠谦神思清明，坦然道。
他张开嘴，锐利的犬齿抵在言如青脖颈上，最后也没咬下去。合上唇瓣换作轻到不能再轻的一吻，“这里是供奉上清天尊的观宇。”语气神态自然，一副想要言如青夸奖的模样。
“你既知道……”言如青的气息显然比方才急促了，“为何要行此举？”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又是何故在这地方做这种亵渎神灵的事。
颜筠谦没说话，忽而起身半跪着，另外一只手又抚上言如青的膝间。
言如青心弦紧绷，才钳制住了颜筠谦一只手，不知道颜筠谦在犯什么浑。
情急之下他双腿一夹，把颜筠谦的小臂挤在了大腿之间。
烛火微燃，颜筠谦眼中映出盈盈火光。他们俩凑得极近，既然打架对峙从未有过，寻常凑得这般近只会是落吻。
颜筠谦没动，直勾勾地对上言如青的双眼，伸手帮他整理好衣襟。继而无辜道：“如青不是要睡到我那边去吗？我若是不翻身过来，你怎么过去？”
“还耍贫嘴。”言如青的呼吸还未平缓下来，松开腿别过脸，顺势和颜筠谦换了个位置。
“不敢了，不敢了。”
分明就有那个意思，到头来颜筠谦又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颜筠谦把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他是无所谓这是哪里，无所谓该做不该做，只是单纯的舍不得逼迫言如青而已。
言如青定了定心神，其实心知肚明颜筠谦不会出格。
确实睡在床沿侧更便于自己悄无声息地出去，若是半夜起身惊动了颜筠谦还要惹出是非来。
恢复记忆……
这种玄乎其玄的事，他不想牵扯上颜筠谦。
他们俩共苦的时候已经够多了，也不求一直同甘，平平淡淡着就好。
颜筠谦哄睡似地轻声道：“其实今年元宵节和如青一同出游，玩得不够尽兴。现在想来，我还觉得惋惜。”
“哪里觉得惋惜？”
言如青把颜筠谦伸在外面的手塞回被里，担心两人共盖一条被子，睡熟了会受凉。
颜筠谦笑了笑，说惋惜和他待在一起的时日还不够长。来年过节可以坐在山上看远处的明灯三千，赏街景的火树银花。一样再去逛逛集市，糖糕葫芦都好吃，还能去坊里选几样饰品。玉冠、佩钩、簪子都好，荷包也不错……
颜筠谦轻拍言如青的背，真心祈愿：“希望我和如青永远在一起。”
并非是谁要留在谁身边，而是发自肺腑的、属于他自己的愿望。
“既然如此，为何在老君殿时不祈愿呢？”言如青半睁着双眼，眼前少年俊秀的脸庞已经变得模糊，他的呼吸亦开始变得悠长。
“我并不想向神灵祈愿。”
骗人的。
他并非不信，明明在月老庙怎么说都要拜，求来的红线还系在言如青手腕上未被解下来过，这会儿换成老君观他就不拜了。
困意翻涌，言如青想不过来那么多。朦朦胧胧间还是问，“为何？”
“因为……”
一时连鸣蝉都忘却了浅斟低唱，天地万物在此刻甘愿为他们二人做起陪衬，寂静无声。
如飞鸟得翼、游鱼落水，好像得了颜筠谦便没来由地觉得心安。言如青呼吸悠长，彻底阖上了双眼，颜筠谦的答复已经扭曲在了空白的梦境中。
神灵从不会听从我的祈求。
少年说，因为我想要的就是神灵本身。
……
言如青并未做梦，悠悠转醒时，颜筠谦还蜷在他怀里，宁神香的气味已经散尽。
窗外月明星稀，他暗呼不妙，竟被颜筠谦哄着入睡，醒来已经分辨不出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言如青帮颜筠谦掖好被角，确保他仍在熟睡，抿了抿唇，捧了一盏灯烛，推门就向老君殿走去。
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夜间的微风从言如青指尖穿过，稍凉，回荡在偌大的观宇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寂寥。
他走的不算快，步子也跨得不算大，但还是很快就到了老君殿门前。
言如青一手摁在门板上，只需指尖轻轻用力往里一推，在那尊神像的注视下倒出香灰，便会寻到一面镜子。
镜子中应该就会显现出他前世的……
放在门板上的手忽而握紧成拳，言如青扪心自问，那然后呢？
知晓了前世的记忆以后，他会不会变成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在这之后，身为凡人的“言如青”会不会被彻底舍弃，从此以后完全变回上清天尊那种样子。
一想到自己往后会那样冷血无情地漠视万物，言如青就觉得后怕。
恢复记忆后是否能真的知晓回魂丹的下落还是未知，甚至变成天尊后，连带着对颜筠谦的爱意也可能会消失殆尽。
……这样真的好么？
言如青心中万般矛盾，忽而背上一温，一件外袍已经落在了他肩上。
他想得太入神，竟没注意到周遭。惊愕地回头，瞬间栽进一双饱含担心的眼眸，下一刻就被牢牢地箍进了少年温暖的怀抱里。
灯烛落地声清脆入耳，滚落在二人脚边，用尽气力散出几缕轻烟，如花凋零一般谢去了。
霎时天地黯淡，星月无声。
“你……”
“如青怎么出来了。”颜筠谦先一步开了口。
颜筠谦许是跑了许多地方来找他的，连气息都不稳。他先四处检查言如青有没有受伤，见人无恙才露出了笑容。
连一声责备和埋怨都没有，歪头看向言如青：“有什么事要做吗？”
“是。”
言如青不知该怎么说，连看向颜筠谦的眼瞳都在颤动，想解释也无从解释，只得缄默。
“如青若是不想说，就不说。”颜筠谦的回答永远在言如青意料之外。
少年也只穿了一件寝衣，衣着单薄，脸上是单纯又乖顺的笑容，“我站在这里等你出来。”
以退为进当真是奏效的。
纯粹的信任与热爱足以打动言如青，一颗动摇的心彻底败下阵来。
他没有说，其实跪伏在神像前祈愿时，他也只是希望自己和颜筠谦能平安顺遂而已。
如若恢复记忆后他失了凡心，不能再回应面前这人的情意——
他宁可不要。
让以后的自己恢复记忆，那是曾经的他做出的决定。
与颜筠谦一起共度余生，这是现在的他做出的决定。
“还是不了。”言如青轻轻说，“什么都比不上你。”
他迎着颜筠谦的笑脸，身后的老君殿即将与他无关。
两人的手就要缓缓相扣时，连他腕上稍显黯淡的红线都鲜亮了起来，将天地与阴阳一线切开，涌出里面暗藏已久的柔软——
“喵！”
橙眼的黑猫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从门上突然跃下，叼住言如青的衣领往后一带，力气极大。
言如青并未料到还有这一出，脚后一顿直直地向后倒去，背部撞开了老君殿的长门。
“筠谦！”
言如青惊呼声，见颜筠谦飞扑上前，伸手就要去够。身后似有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拉住了他，连拖带拽把他拉入了殿内。
时光流转霍然放缓，颜筠谦的脸孔好似放远了。
言如青最后看到的少年惊恐又慌张的神情，他的衣袂擦过颜筠谦的指尖，两人都向对方奋力地伸出了手，最终却什么都没握住——
一切都在一声大门紧闭的响动中戛然而止。
“筠谦，筠谦！”
言如青无论如何都打不开老君殿的门，只有他呼喊的回声回荡在空旷的殿内，经久不散。
与世隔绝、孤立无援只在弹指一挥间，殿外的所有声响都被隔绝在了一门之外。
言如青站起身，墨池立在贡台上，背后就是那尊宝相庄严的老君像。猫儿一爪踢翻了香鼎，呛人的香灰四处弥漫，掩不住底下物什的光辉——
应该就是那面能知晓过往的镜子。
墨池强忍着不适，从灰烬中衔起那面巴掌大小的铜镜，缓缓送到言如青面前。
言如青不想接，可他眉心炽热，眨眼间银华大放，心中有什么念想促使他拿过铜镜一探究竟。
明明他根本不是自愿进老君殿的，也并非是他自己亲手把铜镜从香灰中取出的。
但一切都如天尊计划好的那样实行着，他彻底把言如青当做棋子算计了进去。
即使天尊就是如青，如青就是天尊。
过往能决定现在，现在却改变不了过往。
言如青垂下头颅，在这场与自己的博弈中输得一败涂地。
……
颜筠谦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指尖擦过言如青的衣袂时就知是诀别，记忆在识海中重叠，不断地刺激着他，提醒他又一次没能抓住。
“如青……”
明明两边都没舍得放手，明明是一段两情相悦的佳话，结果却仍如既定好的命运那般不尽如人意。
一双云履进入视线，颜筠谦知道来者是谁，并未抬头。
天尊的分神遂化为阻止颜筠谦入内的禁锢，彻底把言如青围困在老君殿内。
颜筠谦除了等待以外，别无他法。
“我不该留着那只猫。”少年肆无忌惮地在这一缕分神面前说着残忍至极的话，他已不在意，“打一开始就应该把它杀了。”
天尊分神的周身仙雾缭绕，转眼就要彻底消散，“执念成障，无可救药。”
“怎么会无可救药？还有回魂丹呢。”颜筠谦在笑，紧蹙着眉又红了眼眶，伴随着猩红粘稠的血雾，眼里流露出来的只有痛恨与悲怆。
他脖颈上青筋暴起，接下来吐出的每一句都歇斯底里，“回魂丹不是可医万物吗？不是能让万物众生回归原初吗？”
“是啊，医者不能自医。回魂丹那种东西……到底有什么用！”颜筠谦彻底疯狂的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回魂丹，回魂丹？我又救不了自己……”
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回魂丹是什么了。
因为那种所谓的灵丹妙药正是——
“都是因为你抛弃我，都是因为你拿我去炼回魂丹！！”
回魂丹，正是他自己。
颜筠谦用尽气力死死地掐住面前天尊的脖子，不过是徒劳。天尊的身躯如仙雾消散，一缕分神彻底化为了阻止他进入殿内的禁制，只留他满身伤痕，愣愣地坐在原地。
当真是无可救药了。
颜筠谦想，回魂丹可医万物，但谁又可医身为回魂丹的他自己？
他本来触手可及的、属于他的灵药，如今也不复存在了。
原是他什么都没有，原是他什么都不配拥有。
执念和思恋餮食着他仅存的理智，在无尽的绝望和欲妄中沉沦。
清泪混杂着血迹遍布少年整张脸孔，他宛如只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至始至终都不配拥有任何珍贵之物。到头来，他还是没能留在谁的身边，没能和谁一起长相厮守。
青丝散落，少年只能捧着那一根粗麻发带，蜷在地上失声痛哭，“把我的……如青……还给我……”
神灵不会回应他的祈求。
因为他想要的是神灵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