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七十四章 、最后一日

  此时正值五月末。

  自从驶到老君观山脚下,车马便难行了。

  言如青缓缓行着山路,远处是一片雾霭流岚。抬头,阳光透过叶间缝隙落下,斑斑驳驳。几只山松鼠跃在古树枝桠间,花草附近彩蝶翩翩,遥听得几声鸟鸣鹿喝回荡,所见所闻无一不都蕴着天地之灵气。

  青年脸上不知不觉就漾开笑意。他着了件淡蓝的长衫,仿佛已经与这林间一景一物融为一体,身上带着浑然天成的亲和。

  几只彩蝶萦绕在言如青身边,仿佛把他也当做了花叶。树上两只山松鼠一歪头,倒不怕人,鼻子抽动两记,其中一只轻跃一下就灵巧地落到了言如青肩头。

  言如青肩上一沉,随即对上一双豆子大小、点漆似的眼瞳。他不赶它,先试探地伸手抚了抚那一条蓬松绵软的大尾巴,见这松鼠乖顺不反抗,又用指尖抚了抚它的脑袋。

  “也给我摸摸。”

  颜筠谦走在言如青身后,眼看着师父抚这松鼠的尾巴一起走了百余步,自己只能被晾在身后,心里一杆秤愈发不平衡了,“师父靠近些,也给我摸摸。”

  言如青只当他是要摸松鼠,轻声道:“你过来,切勿惊动了它。”

  颜筠谦可从头到尾都没说自己要摸什么。

  少年让所有家仆都快些走在两人前面,然后一个跨步上前轻轻揽过言如青的窄腰,附身和那山松鼠大眼瞪小眼。搂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地宣誓主权,道:“是时候请您从我夫人身上离开了。”

  “颜筠谦!”这时候怎么能说这种话?

  “哗啦——”树影翳翳,随风轻动。

  佩兰听声回头时,言如青身边蝴蝶尽散,肩上的松鼠也已蹿回枝上,稍作停留就躲入叶中不见了踪影。

  颜小少爷脸上扬起了促狭的笑容,惊叹一声:“呀,被吓跑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松鼠。

  言如青用手挡着脸,看似在掩已经被树林遮了个七七八八的艳阳。

  只要看见那人眼中含着的真心诚意,呵斥的话语临到嘴边就咽了回去。他努力做出面无表情的模样,藏匿起只能被一人看见的羞赧。分明胸膛里一颗心砰砰直跳,仍要故作平静道:“不可被别人听去了。”

  颜筠谦摸摸鼻子应了声。少年眼眸亮晶晶的,远比这一方生灵美景还要灵动。

  一路往上,山高气清,老君观的大门已近在眼前。两道树木长势喜人,石阶的缝隙中偶尔还伸出几枝杂草小树勾人脚踝。往细了看,潮湿阴暗的角落铺满了厚厚的青苔。

  本来心思高昂,可愈往上走,言如青发现有些石阶的颜色十分太对劲,细密的青苔上浮现出斑驳的褐色,青绿与红褐混杂,不知这是什么。

  言如青俯身用手捻了捻,才发现这大片大片如同泼墨般干涸凝固在苔石上方的,全都是血渍。

  “噔——”脑内似有弦断,惧意翻涌,发出一声算不得动听的杂音。

  距离老君观大门少说还有两百阶,这血迹竟一直衍伸到了他脚下!

  “什么……”言如青背后发凉,喃喃出声。到底是惨烈到何种程度的厮杀,才会像这般鲜血淋漓?

  前头的佩兰正半带疑惑地和降香说自己前来探查时没有这些个痕迹,虽然心中狐疑,仍不忘回头提醒二位主子小心石阶,以免摔伤。

  言如青极为难得地拉住了颜筠谦的袖口,不动声色道:“你觉得脚下石阶为何会呈褐色?”

  “啊……”颜筠谦难得沉默了半晌。脸上又跃上了无辜单纯的神情,坦然道,“是血迹。”

  颜筠谦额旁的发丝垂落,眼眸敛下。是血迹,而且是他未处理好的那部分。

  言如青喉头发哽,没看到颜筠谦的脸色,心中对地上的痕迹久久没有释怀。虽然知道林中野兽天性如此,弱肉强食又多争斗,但这血迹既不像滚落又不似拖拽,更像是被什么重物生生碾出来的。

  即便叫自己不要多想,可心头仍旧影影绰绰笼罩上了些许阴霾,失了方才如同踏青般的愉悦。颜筠谦与言如青并排走着,一开始还叽叽喳喳如同幼鸟般和言如青有说有笑,现在脚步声却愈发沉重了,连喉头犹如风鸣般嘶哑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筠谦……你累了吗?”言如青伸手挽住了他的臂膀,将他人稍稍扶正了些。

  “无碍,是稍微有些累。”颜筠谦搭着言如青的手臂,缓缓地又踏上了一节石阶,难得不是一副撒娇的语气,话里话外竟都透着些虚弱,“如青借我靠一靠,或许进了老君观就好了。”

  嘴上说着无碍,实则他的面色非常不好。

  言如青已经许久不见颜筠谦脸色如此苍白了,皮肤透白得连额头旁的青筋都清晰可见,脸颊上仅有的两团绯红都透着极为不健康的病态。纤长浓密的睫羽投下一片阴影,细看才发现除去投影,眼下仍有一片乌青。

  或许连续两三日舟车劳顿又加上水土不服,颜筠谦自从来了别院就一直一副没有好好休息。

  上头的家仆侍从见状都要下来搀扶颜筠谦,却被他挥手拒绝了,叫他们先上去备办着。

  言如青搀扶着颜筠谦慢慢地走,每一步都似都踏在言如青心坎上,牵得人神思惴惴。

  颜筠谦背后都快被冷汗浸湿了,指尖一直放在眼下从未拿开,生怕要从中流出什么东西来。他仍在承受着凡人之躯不能承受的天之灵压,愈要往上,这坐观宇就愈排斥他。

  灵压无形无色,摸不到看不着,比之他初来探查的那一夜可好受多了,可他今日还要维持住形体才行,再狼狈也得有个限度。

  颜筠谦心中冷笑一声,还是他天真。原以为跟着如青来就无大碍了,结果他仍旧被那一缕分神排挤在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毕竟如青是如青,那位是那位,两者又怎能相提并论?

  两人互相搀扶着,总算走到了大殿门外。

  褐色的血迹就此中断,老君观的牌匾仍旧无人扶起,被淹没在厚重杂乱的枯枝烂叶中,只露出匾额的一角。余下的部分似是被颜筠谦踢到了,发出一声即将断裂的脆响。

  言如青示意颜筠谦稍等自己一会儿,他自然也无力把匾额归回原位,但至少把它从地上捧了起来,恭敬地拿去了上头粘着的枯叶,又将它倚着柱子摆正。

  颜筠谦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眼中的光没有被痛楚磨灭分毫。他听言如青道“尊敬是一方面,若是伤着你可怎么好”,听完感觉连粗重的呼吸都是一轻。

  “还走得动么?”言如青先一步跨过门槛,过了大门就算彻底进入了老君观,无时不刻都在关心颜筠谦。

  颜筠谦强撑开一个笑容,笑道:“不妨事,许是日头太晒,进去坐会儿喝些水就好了。”

  这百余步其实叫他走得苦不堪言,脸色已经从苍白变成了涨红。他单手撑着老君观旁边的红木柱,本该红润的指尖已经近乎死白,连甲面都有些发紫。

  “那你快进来。”言如青向颜筠谦伸出双手。

  颜筠谦等的便是这句话。

  “谢谢师父。”

  他含笑握上言如青伸出的手,一只脚缓缓跨入了老君观的大门,随即一个飞扑跌进了言如青怀里。

  言如青把他稍显杂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柔声问:“为何谢我?”

  话音刚落,禁制破除只在一瞬,身上背负着的千斤灵压顿时消散。

  颜筠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背后的肩胛骨都在嘎啦作响,全身的骨头都恢复了原位,指尖也恢复了知觉,一具身体如获新生。

  少年声音清亮,压在言如青肩头有些发闷,鼻息喷在言如青脖颈仍让人觉得微微发痒,“谢谢师父迎我进来呀。”

  他这种时候一贯诚实得紧,说的明明是真话,落入听者耳朵里又变成了戏谑的俏皮话。

  他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真心感谢神祇亲手把邪祟迎进了自己的观宇——

  而言如青并不知晓。

  后院和大殿内都被家仆粗粗地清扫了一遍,原先殿内殿外都是一片萧条,把灰尘蛛网洗扫干净、糊上明纸后便敞亮了许多,踏入后再没有那股荒寂骇人之感了。

  这一座老君观中可共参拜的只有老君殿,三清殿内的神像都不知所踪,只剩下几个空空落落的贡桌。佩兰推开老君殿的大门,把带来的香烛贡品一一摆好,请言如青和颜筠谦入内。

  言如青拍了拍蒲团上的灰,香烟袅袅,他跪在蒲团上拜下身,诚心许下一愿,心中却却觉得不真切。

  莲花冠、子午簪,老君手执一把阴阳羽毛团扇,身着明黄道袍,背靠祥云端正而坐,年过花甲的老人白发白髯,透着不容侵犯的肃穆端庄,一派宝相庄严。

  他抬起头,面前的神像于他而言就是仰视也像平视。如果听珠阁那两位的消息属实,那这位太上老君的真身就是——他自己?

  事到如今言如青都很难去相信。

  可夙幺与月老交好,听他所言,月老的年岁容貌似乎也与月老庙中供着的神像有极大的出入。转念一想,甚至凤鸾国为夙幺打造的必应娘娘神像,与他本人也毫无干系……

  颜筠谦一言不发地站在另一个蒲团前,并未参拜。

  他捧着冷冰冰的茶盏面无表情地看着近在眼前的神像,看着这位传说住在大罗天,太清仙境中的太清道德天尊。

  传说,天帝见了他会笑脸相迎,妖魔见了他要魂亡胆落。多少仙家盼这慈眉善目的老头一挥道袍,灵丹妙药、仙法灵器纷飞,得道更上青云;多少仙奴等他翻手反排命格,抚顶受命长生。

  其实还有下段。

  开天辟地,阴阳调和重生混沌,滋补孕育万物。

  若只论丹,太清天尊炼的回魂丹才是其中之最。

  ……

  若是有人此时问起太上老君的下落,颜筠谦必会毫不吝啬地回答对方。

  哪个?

  众人口中的太上老君,究竟是哪个?

  究竟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头,还是那个冷血无情的——

  “筠谦,你还难受吗?”言如青一声就将颜筠谦飘远的思绪陡然扯了回来。

  他笑晏晏地说自己好多了,见如青起身,转头就跟着一起出去。

  言如青记得颜筠谦不信鬼神,也不多问,两人就被降香领进了已经打扫干净的后房。后房实在太宽敞,颜筠谦特意下令只让扫出来一间。是他强词夺理,硬说既然不留家仆,那么和言如青挤在一间睡就好,还能增增人气。

  “现在感觉如何?”

  言如青阖上门把颜筠谦摁坐在榻上,搭了脉发现颜筠谦已经无碍,又搓圆子似地揉揉他那张已经不烫手的脸,心思才彻底放松下来。

  颜筠谦端着茶盏又抿了一口,乖顺道:“好多了。”见言如青眼角眉梢忽而放松,伸手拽着他的胳膊一同倒在榻上,“让你这么担心,可见是我的过错。”

  言如青笑了笑,同他倒在一处,“我不担心你,还能担心谁?”一笑又把颜筠谦看痴了。

  连他来这老君观寻回记忆,都是为了弄清真正的回魂丹是什么,好让颜筠谦的阳寿回到原初。

  更是因为受了自己的威胁——如若他不寻回记忆,听珠阁与天尊有交易,便会对颜筠谦下手。

  他必定要保全颜筠谦。

  指腹梳进少年的发丝间,言如青面上仍带着笑意,心中却被略略埋下一块阴霾。

  他说什么也不能放手。世间再寻不到一个如颜筠谦这般此珍视自己的人了,亦再寻不到一个值得他做到这般地步的人了。

  “感觉如青今日很高兴啊。”

  颜筠谦自然感受不到言如青心底刻意藏起的阴霾。他翻身撑起,单膝抵在言如青腿间,俯身去吻那未被衣领包裹的半截脖颈。

  阳光透过窗格泼入,又有人顺势玩闹扭打在了一起,将阴霾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