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缘镜在言如青指尖绽放流光溢彩，缓缓撕开一段鲜血淋漓的过往。
只可惜，故事的开篇总是枯燥而美好的。
……
传说，上清道德天尊居于三十六重天的上清仙境。
君者君宗之号，以老君天上天下，帝帝师承，故而尊称他为太上老君。他当之无愧是混沌之祖宗，天地之父母，阴阳之主宰，万神之帝君。
天帝见了他要笑脸相迎，妖魔见了他吓得魂亡胆落。
多少仙家盼这慈眉善目的老头一挥道袍，灵丹妙药、仙法灵器纷飞，得道更上青云；多少仙奴等他翻手反排命格，抚顶受命长生。
腾云驾雾踏遍群山宫阙，赴身前往兜率宫求丹的仙家络绎不绝，可全都无功而返。
传说，只有参悟道法后化作天地根本，才能得上清天尊的垂青。
……
可惜天地茫茫，仙运难求。
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天长地久亦有时尽，扪心自问，无人能把求仙问道这条路走得透彻又顺畅。
然而物极必有反。
又有传说，万物自然亦会凝炼出仙灵。
仙灵本就是天地化身，与日月同庚，仙寿恒昌。祂得仙身出世时就比肩天尊上神，根本无需参悟道法，阴阳混沌只需乖乖依附在祂股掌之间。
细细说来，这般化身的仙灵并非是天道宠儿——其本身就是至高至圣的天道。
故而仙灵也记不起自己获得仙身之前的事。
毕竟要记的实在太多，这天地间风霜雨露、一花一木都是祂，如果全都要记，多到只能从开天辟地时开始算起。
不知何时，犹记得一双苍老的手破开虚空轻轻一握，仙力柔和地贯穿了天地，便将祂从自然中剥离了出来，赋予了祂神识。
大道无形亦可有形，他被凝练出了仙身，从无形的自然变为了有形的仙灵。
仙灵拨开缭绕氤氲的仙雾，只身站在那两鬓花白的老者面前。他行了一礼便抬眸平视，望向面前之人仿佛临水自照、对镜自立，漠然地开口：“祖师找我，所为何事？”
仙灵从慈眉善目的老者眼中看到了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知晓自己的模样。
莲花冠，子午簪，灰道袍，眉眼淡然。臂上搭一柄拂尘，额间跃一点银华，平等地漠视万物众生。世间纷扰多属聒噪，万物成空，只需浮于表象，无一值得被尽收眼底，不肯予以垂怜慈悲。
他生于天地，才出世时就凌于四御之前。与太上老君一脉相承、同根同源，一声祖师便是感于老君赐他仙身的尊称。
老君摇了摇手中的阴阳羽毛团扇，哈哈大笑道：“我要将这三十六重天都托付与你。”
仙灵应了声，眉眼淡然。
他本与无欲无求，天上地下所有仙灵之气皆归他执掌，只是托付二字听起来分量便重了，不容他推辞。
老君又说：“既然如此，我再为你起一名……”
仙灵眉眼低垂：“还请祖师赐名。”
身为老君坐骑的板角青牛绕着仙灵周身走了一圈，还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衣袖和拂尘的柄尾。
仙灵听老君道：“姓言，名如青。如何？”
言如青。
如青，如清。
少年天尊衣着单薄，臂上拂尘一甩，在识海中缓缓揉碎了又复而拼凑这刚刚被赐予的姓名。
他得了姓名，却并不觉得这是自己。
万事万物同自己一样无心无形无欲，到头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对这姓名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是值得去还是留。
于是言如青一双薄唇轻启，不轻不重道：“此名何意，请祖师赐教。”
老君解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既出于自然，我也望你有朝一日能胜过自然万千。”
言如青一双黑白分明的眸毫无波澜，直言道：“如青以为，祖师之意不在此。”
如若只是这样，那么只取“青”字就好，就不必是“如青”了。
“你生于天地自然，却并未生出道心。”
老君和蔼地望着他，“缺了道心，便算不得‘清’。”
故而只能如“清”，却并非是“清”。
言如青集天地仙灵之气于一身，凌驾于天帝之先，力比三清尊神，仿照上清天尊应运而生，却终究只是相像而已。
身为修道者却没有道心，哪怕承袭了上清天尊的全副灵力，他仍旧只是一具空壳，是自然万物化身的、最为精致完美的行尸走肉。
“从今往后，你便代我做这上清仙境的上清天尊罢。”
老君捋捋胡须，身上并不存有半分老态龙钟。他是真正的尊神，只观一眼就可洞悉过去未来，最后下了通牒，“你若不喜欢这姓名，便直至你寻到道心时再拾起来用。”
言如青俯身行了一礼，知道老君去意已决，多问一句：“祖师要去往何处？”
“哈哈哈哈哈哈……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如何才能重获道心，还请祖师提点。”
“阴阳清浊，此消彼长。”身着八卦道袍的老者悠闲地骑上青牛，羽扇轻晃，腰间挂上一只黄葫芦，阴阳二气聚于他周身，扇尖指向言如青眉心那一点银华又瞬间指向地下，道出来的话仍云里雾里，“从仙境来，往人间去。”
言如青从未想过，这句话放在他身上真会一语成箴。
他也不曾想过，让无心之人有心，让无道之道得道，究竟该算作顺应自然，还是逆天改命？
青牛驮着老君缓缓步入一片云影仙缭中，去留无痕，只落得一声悠长的叹息。
祥云缥缈，云波千里，天上万事万物理应恒古不变，却终究只是妄想。
一山应有一山替，于是慈眉善目、两鬓花白的老君遂被年轻的天尊替代了。
仙界从来不看外相，只讲究心相和道行。所以普通的仙家察觉不出二者的区别，也根本无缘踏入三十六重天。
就像理应年过古稀的月老也年轻得不像话，包括忙着给兜率宫里炼丹炉煽风点火的仙童，也没一个觉得自家师父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言如青本就不是上清天尊，只是无人能辨别清楚，也无人能说穿。
一层薄如蝉翼的窗纸还是被同为尊神的月老捅破的。
那袭用金丝绣着云纹的红衣在月老身上显得热烈张扬，红衣男子被仙童领进门就径直向言如青走来，口中还念叨着“这回下棋可不能输”、“老朽要赢”诸如此类的。
月老看到言如青时惊得绕指的红线都被一下子勒断了，可怜那用来注定姻缘的线，被他慌忙间拾起来又打了个死结，弄得乱七八糟。
月老退后几步抬头看了看兜率宫金光熠熠的牌匾，又目光下移看向言如青，随即干笑两声：“老朽许是走错门了。”
言如青俯身迎月老进屋，一摔拂尘便布置好了棋盘，面上神色仍旧冷冽，尊敬道：“恩师不在，他将三十六重天暂时交由我管理。”
“哦哦……他是说过。”月老恍然大悟，“老朽看过姻缘簿，记得你叫……”
“言如青。”
“对对，阿青。”月老眼下有颗泪痣，一笑起来便更加显眼了。谈吐间还有长辈特有的自来熟，一下就给言如青起了个小名叫上，“老朽不会说出去的。”
言如青回了声：“多谢上仙。”
仙界唤其他神仙大多以尊号来称，相互之间不知晓姓名，也不轻易透露姓名。除去像掌管姻缘的月老这般特殊的，只有知根知底的道侣会知晓。
虽无天条明上规定，但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
月老的年岁看着比言如青稍大些，若以凡人的年龄为纪也不过二十五六，可看向言如青的眼神却慈爱无比，活脱脱就是长辈看小辈的模样。
年轻的月老倒不急着摸子下棋，看着言如青赞叹道：“若论神格，你倒真的能和老君平分秋色。”他又细细打量了言如青一番，忽而眉头紧锁，“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言如青坦言道：“祖师说我缺了道心。”
“还真是。”月老指尖轻扣桌面，若有所思地问，“他临走前可还说过别的？”
言如青将老君留下的十六字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了月老，眼睁睁见面前不算老的老顽童一听到“人间”就按捺不住了，眼眸霎时被点得漆亮。
月老连忙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簿子，封皮上“姻缘簿”几个字还隐隐泛着祥和的金光。
他时时不忘自己的老本行，小声嘀咕，“好说好说，我给你查查姻缘，看看你下凡了有什么磨难否……”
言如青瞥了月老一眼，低低唤了他一声：“上仙。”
“……我就说说。”月老总感觉两人面对面就好似成了同龄人，低头把姻缘簿往袖子里一捅，心里还念念不忘，“我知道我知道，是神仙就不想有姻缘，你也不例外。”
见言如青不接自己话茬，月老彻底铁了心要重拾自己身为长者的尊严。
他收起红线清了清嗓子，在前一句上下足了功夫，正经道：“若得道心，「阴阳清浊，此消彼长」，这一句，你可明白？”
言如青思忖了片刻，“在下愚钝，略听懂了一二，还需向上仙讨教。”
月老心上一喜，还以为总算逮住言如青不知道的事了，“那你可听好了。阴阳调和，就是要你去炼……”
“师父，那丹炉差把火候，神火焉焉的，怎么都烧不起来。”低沉的声音忽而从门外传来，打断了月老的话。
“无妨，我即刻就去。”言如青已然起身，朝月老行了一礼，转身就要走。
一只黑猫跃上窗槛，橙黄的眼瞳看向尚在谈话的二人，抬起一只猫爪便算行了礼，“哦，原来月老爷爷也在。”
倒也随了这位新天尊的性子，有礼貌但不多。
月老起初还沉浸在一声爷爷中无法自拔，随即惊诧地看向言如青，“炼丹？你莫不是已经开始……”
“对。”言如青惜字如金，淡漠地吐出一句，“炼回魂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