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六十章 、不速之客

  春日晌午,日头正好,言如青把新来的药材分分拣拣,蒸的蒸、晒的晒。

  颜筠谦正握着瓷碗大小的石臼捣弄着什么,莹白色的膏体如琼浆玉液般盈润剔透,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他捣药的手不停,却是三心二意,眼睛直勾勾地落在言如青臂弯里那只舔舐爪子的黑猫身上。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抛开年龄,估摸着心智差不太多。

  言如青问:“为何你总爱和墨池较真?”

  颜筠谦答:“是它总爱和我较真。”

  言如青把墨池放下,看它万般不情愿地缓步走到颜筠谦腿旁蹭了蹭,紧张到背上的毛都稍稍炸开了,被颜筠谦摸两下叫唤得还要厉害,不肯就范又不敢跑,脸上写明了就是冤家。

  他哑然失笑,抬手时宽大的袖袍落了半截,露出腕上鲜艳惹眼的红线。

  那日从月老庙回来,侯府的车马颠颠簸簸。颜筠谦小心翼翼地解下了系在两人腕上的红线,郑重地双手递给他,说:“如青来保管吧。”

  一根红线弯弯绕绕,安静地蛰伏在他手心。

  “那就一直系在我腕上如何?”言如青轻声道,“也不怕弄丢了。”

  于是他的腕上落下了颜筠谦的痕迹。

  他想过要赠与颜筠谦什么,还没开口就被笑着回绝了:“师父已经赠过我了。”

  说罢就指了指被束起的青丝。

  言如青稍稍侧目,墨池正扑腾着颜筠谦头上垂坠的的粗麻发带。哪怕是被洗涤出来的死白,落在颜筠谦头上也是非同一般的圣洁。

  丹红明媚又热烈,素白淡雅又质朴。二者分明不能相衡,可放到面前这人身上却合适得紧。

  于是言如青恍惚间呢喃:“丹……”

  丹?

  “如青,你说什么?”颜筠谦听到了声响,转头看向他,“丹?”

  言如青也不明白自己所言何意,怔了片刻。只是提到“丹”就先想起了那祸害人的物什来,他蹙着眉问:“你何时回侯府炼回魂丹?”

  “再过几天就要去了。”颜筠谦抱怨道,“就不能多加些朱砂,一次炼几十颗备着?反正也是骗人的东西。”

  “你可知道回魂丹是──”

  “是用我的阳寿炼化的。”

  颜筠谦无谓地笑了笑,“少国师都告诉我了。

  不碍事,我偷偷做些调整就好。上回不就这么干了么?少加两种药材、多加两把朱砂,再把文疏上的生辰八字写错……”

  言如青抿了抿唇,道:“我还是担心你。”

  即便回魂丹不再凑效,颜筠谦已经折了的阳寿也不会被还回来。

  给皇帝和季玉卿供了那么久的阳寿,他究竟还有多久能活?十年?五年?

  难道真要像季玉卿那样少年迟暮?

  颜筠谦本来还高兴地把石臼搁在墨池身上捣膏药,听了言如青后半句话,脸上的笑意都僵住了。

  “担心你的身子不行。”

  言如青说的自然是实话,颜筠谦的身子当然算不上好。但落入耳中免不了要一波三折,“如青。”

  颜筠谦扑向言如青,带着些气急败坏,一时连装乖都装不出来。他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了上去,只想逮个机会自证,“我怎么不行了?”

  言如青也没想到颜筠谦会想歪,思绪也被带偏了,一并记起那日他情到浓时流了鼻血。

  这下彻底坐实了颜小少爷身子不硬朗的说法,连言如青说道理也成了火上浇油:“那日你分明就落了鼻红。若是肾元有亏,怎么补都……”

  还不如被说不行。

  颜筠谦自知理亏,伸手抚进青绿色的衣领,张嘴轻咬言如青的脖颈,单膝抵在言如青腿间,总算免了一顿说教。犬齿锐利,却只在肩颈处留下了浅浅的凹痕,连齿印都算不上,亦如玩闹。

  少年额前的碎发把言如青蹭得很痒,两人黏在一起免不了又是一阵推搡,“我无暇陪你胡闹,万一有人……”

  颜筠谦本想说没有人,话到嘴边忽而撤身起来,拢了拢言如青那被他他蹭乱的衣领,惊觉地看向窗外。街上喧闹吆喝接连不断,不知是哪一声触惹了他。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伴着一声轻笑,屋外之人的话清晰落耳:“真是凑巧,遇见熟人了。”

  言如青心里不起丝毫波澜。反观颜筠谦的神色凝重,心头蹴上阵阵不安,如临大敌。

  来者用剑鞘挑开帷帘,青年模样,眉眼都透着凌厉和骄纵,言语谈吐间都是毫不遮掩的轻视,傲得不可方物。明黄锦、青月靴、紫晶冠,光亮从他背后透过来,仿佛仙岛云雾飘渺,连带着他身后那人都成了陪衬。

  他身后的黑衣男子问:“是你的朋友?”

  男子也踏过门槛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些书卷气,眼下两颗泪痣点得恰到好处,看着爽气明快,又带着些说不清的锐利。

  “我只说了是熟人。”青年斜睨了男子一眼,转而稍稍仰头俯视着言如青,做派高傲得不像话,“况且与之前相比,变动也太大了些。”

  言如青起身与青年平视,不咸不淡道:“来看什么病,要抓什么药?”

  青年语气仍旧不善:“我说要回魂丹,你这可有售?”

  言如青毫不犹豫地握着颜筠谦的手将他挡在身后,同样不用正眼看那青年,冷冷地回:“没有,阁下另请高明吧。”

  两人之间的气氛霎时剑拔弩张,也不知是如何做到只打了个照面、才讲两句就势如水火的。

  墨池自当帮衬着言如青,见状就要朝青年面上扑去。是颜筠谦眼疾手快,一把将它兜了回来,牢牢地把它箍在怀里。

  青年只给了墨池一个眼神就逼得它噤了声,缓步上前,见言如青眉间光华如浮光掠影般转瞬即逝,稍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连又瞥了他身旁的颜筠谦一眼。

  目光所及是素白的发带与鲜艳的红线,嗤笑一声道:“真有意思,自诩天尊时那般矜傲,成了凡人不还是照样谈情说爱,前尘往事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连契都结了,难道是真想和凡人永结同心?”

  言如青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只有稚景和季玉卿说过他身负仙君命格的事,为何面前这个青年会知晓。

  结契是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只是听面前这人讲话心里就是莫名地觉得不爽利。他不觉得自己莽撞,仿佛从未如此平静坦然过,说出来的话也冷冽又直白:“永结同心与否,也不是阁下说了算的。”

  颜筠谦默不作声,握住言如青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看来还是没变。”青年单指推上剑鞘,发丝无风自拂,剑身只露了一指长就已经杀气腾腾,难以想象这柄剑身究竟斩杀过多少生灵,锵鸣声迸出,连带着耳边都在嗡嗡作响,“你那目中无人的样子──”

  言如青毫不畏惧,迎上这宛如罡风翻涌的杀气,一字一句道:“这话应该回赠给阁下才对。”

  石火电光间,有人动了──

  “如青!等一等!”颜筠谦单手揽着言如青的腰后撤了一大步。

  “阿煜!停一下!”黑衣男子摁住了青年拔剑的手。

  要是真打起来还了得?

  箭在弦上,黑衣男子还没来得及逗一逗墨池,就不得不出来给这气氛打圆场。他看似不识时务地抚上青年的发尾,又指了指自己:“你就这么讨厌凡人?”

  青年把剑鞘往上一挑拍落了男子的手,皱着眉头别扭地改了口,“……又没说你。”

  黑衣男子趁热打铁:“既然没有想要的东西,何苦还叨扰人家。”

  “罢了。”青年白了黑衣男子一眼,但也听话,算是点到为止。

  他懒得与言如青纠葛,精致的面孔上满是与之不符的顽劣。临行前也少不了幸灾乐祸的挖苦,讥讽道,“既然你这般享受着做凡人的日子,就留着这份来之不易的七情六欲,以待来日吧。”

  帷帘起起伏伏,青年的侧颜被日光簇拥着,不似颜筠谦那般阴柔,是如神明般了凡绝尘的傲然,却不见分毫慈悲,满是鄙夷。

  言如青看向窗外,街上人来人往,唯独那两人的身影不知所踪。

  颜筠谦蓦然抓住言如青的肩膀,逼他转向自己,慌忙问道:“如青,你头疼不疼?有没有……”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咬碎了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换上了一句听起来更加模棱两可的话,“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言如青摇摇头,识海中白茫茫的一片,似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罩。倒是难得看见颜筠谦露出慞惶的神色,转而关心他:“你要不要紧?”

  颜筠谦松了手,放心道:“我没事,就是感觉方才那两人莫名其妙的。”

  言如青想着那两名不速之客有关的事,不知为何已经对怪力乱神见怪不怪,估摸稚景或许会知道一二。

  他起身去收蒸锅上的药材,小小的药铺里又只剩下了一人一猫。

  颜筠谦单手托着额,长舒了一口气,着手按压自己酸胀的眉心,稍稍平复了心绪。

  与那二人对峙实在太险,远比之前种种的波诡云谲还要凶险千倍万倍。

  他太害怕,害怕如青会因此丧命。

  墨池自从那两人走了之后就一直焦躁不安着,不停地撕咬着颜筠谦的衣摆,似在发泄他的不满。

  颜筠谦去抱它,那锐利的猫爪结结实实地刮在了他手背上,瞬间破开皮肉,划上几道长长伤痕,就连他收手时还在往外渗出血珠。

  “喵──!”不安分的黑猫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也不当自己做错了事,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好像畏惧颜筠谦是本能,而厌恶、埋怨颜筠谦是自身的意志在作祟。

  颜筠谦面无表情地用指腹抹去了手背的血迹,手背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原状。

  他看着平滑如初的手背,满意道:“这样就不会让如青担心了。”

  “怪我拦着你,还是怪我不帮如青?你如今脑子不好使,做了野猫还是学乖些吧。亏你之前还答应帮稚景监视如青……看来她压根没许你好处,只要对如青有好处的事,你什么都愿意做。

  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你向着师父不是一日两日了。”

  颜筠谦不计前嫌地揉着墨池的脑袋,继续平静地吐露心声,“而且你讨厌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他手上的动作滞了一瞬:“还是说……你想起什么了吗?”

  墨池蛰伏在他的臂弯里,一双溜圆橙黄的眼看着他,喵喵两声,不明所以。

  “你不能说话真是太好了。”颜筠谦半睁眼眸,终于真心地笑了起来,可道出的话甚是诡异,“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