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六十一章 、偷家的狐狸

  每月末都要炼回魂丹一事,对颜筠谦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他五岁就被颜武送去别院接触药学丹道,不像寻常百姓家能坐在双亲怀里被宠爱呵护着成长,也不像真正的贵族子弟那样能被各种先生教养着读诗书、讲礼法。

  所以颜筠谦喜欢炼丹,这并非出于他本愿,而是他只能喜欢这些。

  因为他除了这些以外一无所有。

  回魂丹的方子递到颜筠谦手中时,他被逼着关进了炼丹房,任凭他如何哭喊都没有人放他出去。于是他边哭边在文疏上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泪水融花了墨迹也无人喊停;边哭边往丹炉里丢入药材,烟火熏得呛人也无人替他,就这样炼出了一颗不算圆润的丹药。

  而这颗所谓的仙丹被颜武进献了已经日薄西山的老皇帝,好像真起死回生的效用。

  于是一家子都由原先混的好些的江湖骗子荣升成了侯府,而他成了敬灵侯府最宠爱的小儿子。

  即便如此,颜筠谦仍不被允许学习除了丹道和药理以外的东西,一年也见不到亲人几次面。

  年幼的小少爷把这归咎于不好的出身。

  阴命是自他一出生起就被烙上的枷锁。所以补药一碗一碗地罐下去,他的身体还是无比羸弱;所以院里的翠竹明明按照风水栽好了,还是会莫名其妙地枯死;所以亲人才会弃他不顾,把他丢在偏远的别院炼什么丹。

  他蜷在孤僻和阴郁的性格中尝试自愈,可于事无补。

  无知总是幸福的。

  颜筠谦从小就被浸在药理中,殊不知他才是最大的药引,他的命从来都不属于他自己。

  外侧贴满锁魂符的炼丹房是装载他寿命的牢笼,以屋为炉鼎拟天地造化,以生辰文疏为夺命契,以丹形为载物,凝聚夺取他的精魂阳寿,供他人使用。

  最为可笑的是,直到被三皇子白荣安刺杀的那个雨夜,颜筠谦坐在颠簸不停的车马上,都还做着回到本家与亲人同住的美梦。

  ……

  这就是颜筠谦的往事。

  “喵。”墨池完全不感兴趣,用前爪蹭了蹭脑袋,又开始用舌头梳理自己乌黑的皮毛了。

  “听起来有这么无聊么?”颜筠谦像说书人收场那般喝了口茶。

  他研好了墨,捋起袖子继续抄写起了文疏,又把指尖未干的墨水毫不客气地蹭在了墨池身上,黑麻麻的一片看也看不见。

  又是月末,容不得他自由地在药铺和言如青小住下去,炼回魂丹被迫成了他最要紧的事。

  颜筠谦临行前一步三回头,“等我回来”这种话已经记不清对言如青说过几遍了,反正每次听到答复都觉得满足。

  他以怕孤独为由带走了墨池,背上根本就不存在的行囊,怀里紧紧箍住这只不服管教的黑猫,一步登上了回侯府的车马。

  其实带走墨池的理由远比说的还要简单——

  “你留在如青身边也做不了什么,还是老老实实和我待在一起吧。”

  “喵——呜!”墨池听不懂,只知道颜筠谦在说他坏话,呲牙咧嘴地把背拱了起来,瞬间炸毛。

  但只是与颜筠谦对视了片刻,仿佛着了道一般,又忽而萎靡了下去。

  颜筠谦的语调放柔了,听起来哄猫似的轻声细语:“反正稚景也不会再让你帮衬着做眼线了,还是待在我身边安全些。

  况且我是真心想和师兄搞好关系,若是真心付出得不到回报,我会很伤心的。”

  墨池没理他,屁股往文疏上一坐,未干的墨迹全都刮花了。

  颜筠谦不生气,歪着头问:“你猜稚景接下来会做什么?”

  墨池也同样歪着头看向他:“喵?”

  颜筠谦用笔杆末端戳着自己的脸颊,漫不经心道:“他会带如青去听珠阁,并且希望我像之前一样加以阻拦,好以此证明我非同寻常。不过狐狸的小聪明也就这么点,必应娘娘那边的设想只会落空——

  因为我真的只是个凡人啊。”

  颜筠谦心情大好,伸手去抚摸黑猫滑溜溜的尾巴尖,却被猫尾轻拍了两记。

  颜筠谦的猜想是真。

  他前脚刚从言如青身边离开,后脚稚景的半透明的身躯从墙缝中钻出,咯咯笑着和言如青打招呼:“别来无恙啊,言公子?”

  言如青还在算账,这个月药铺开业的时候远比关门的时间久,又是入不敷出。听到声响头也不抬地回,“稚景姑娘也一如往常,还是不爱走寻常路。”

  “您和颜小少爷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呢。我说的一番肺腑之言可还算奏效?有没有像月老那般起到牵线搭桥的作用?”

  稚景彻底显露了身形,身姿娉婷袅娜,免不了要揶揄他,“是我老眼昏花了?总觉得您气色都变好了。”

  “姑娘这次大驾光临特意挑了筠谦不在的时候大驾光临,是为了什么?”

  稚景倚着药柜说:“我至始至终都只想领您去见必应娘娘。”

  言如青沉思了片刻,合上账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就请姑娘带路吧。”

  “哎呀?您这回竟答应地这般爽快?”

  言如青平静地颔首:“只要我不和你去见必应娘娘,你就不会放过我和筠谦。既然如此,不如干脆见上一面,早日解决。”

  稚景摆明了就是挑着颜筠谦不在的日子才来的。

  “您能明白就好。”稚景眼睛笑得像两弯月牙,替言如青拉开了帷帘,不知何时已有一辆车马停在了药铺门口,“时不我待,希望这回您不会幻听到颜小少爷的声音。”

  这就是再次提醒他颜筠谦非同寻常。

  颜筠谦的确不希望他去听珠阁,可要如何才能未卜先知,得知他会去?

  更何况言如青自己去见必应娘娘也并非本愿,对稚景的话还是分毫不信的。

  车马疾驰却不颠簸,帷帘外的景色从商肆林立变到宫寺古刹,言如青和稚景一路无话。

  稚景一直掀开窗帷看着外面,认真感受着是否有熟悉的气息。她最后皱了皱眉,但也算是意料之中:“颜小少爷真的没有跟上……”

  言如青本就不相信颜筠谦会来,自然不接稚景的话茬。愈行愈远,观宇的香火气息愈发浓重了,听珠阁如神迹慈悲,已然屹立面前。

  这流星赶月般的疾驰只花了一柱香的功夫,但言如青仍有疑惑之处:“我还有一事相问。”

  “您但说无妨。”

  言如青看向稚景的侧颜,问:“既然稚景姑娘可以隐匿身形来回穿梭,为何不直接把我带去听珠阁?”

  “因为您有仙君命格,故而除非是仙界的上仙,不然旁人根本无法对您施加任何法术。”稚景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既然没了缩地成寸的本事,那就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咯。”

  言如青追问:“连必应娘娘都不行吗?祂受了凤鸾皇室百年供奉,应该修为颇深才对。”

  “当然不行。啊……我还以为您早就发觉了。”稚景掩面偷笑,桃花眼狭长,如狐狸般圆滑狡黠,“我只说过我们不是人,可从来都没说过我们是神仙啊。”

  “……狐狸。”

  是啊,狐狸。

  他不是一早就觉得稚景像狐狸了么?

  为何在这种事上又对直觉不自信了?

  言如青心下一惊,一只手搭在车厢的窗框上,随时准备弃车跃下。

  错了,打从一开始就错了。

  必应娘娘浑身透出的邪性不是没由来的,他靠近稚景会觉得不适也并非错觉。

  他本以为会必应娘娘会是邪祟神灵,却没想到真相远比想象中还要荒谬得多。

  受人敬仰、普渡众生的神明甚至从未言说过自己是神明,只是世人以神明之姿将其供奉。

  稚景大大方方地承认:“当然不是神仙,只是狐狸精而已。”

  她扑了扑小扇子,牵着言如青的袖口就把人带了下来,接着虚掩着面屈身相迎,一双竖瞳如琥珀般晶亮,闪着蛊惑人心又妖异的色泽。毕恭毕敬道:“恭候仙君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