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礼一箱箱地往候府里运,细看就发觉那些鱼贯而入的下人也是侯府的人,人来人往,偏偏就是没有那位知府小姐的身影。
大堂里气氛压抑得紧,太师椅上只坐了四人,季玉卿、颜策和、颜筠谦与候夫人李诗雨。
“娘,擦擦泪吧。”颜筠谦挨着自己母亲坐,看她哭哭啼啼的模样,转而递上一块叠得整齐的帕子,眼眸低垂,“是知府反悔退聘,您切勿为了这种事而伤了身子。”
“明明收聘礼时答应得爽快,知府怎么就突然反悔了?”李诗雨毕竟是深居后院的妇人,一边拭着泪还一边宽慰颜筠谦道,“不打紧,娘再帮你找个更好的……”
“不用了,娘。”颜筠谦直言道,“我命数又不好,国师也曾多次说我不宜婚娶,还是算了吧。”
“娘知道,娘知道。可是娘只希望你快些安顿下来……”李诗雨哭得呼天抢地,一张帕子都被眼泪浸得湿了个彻底,“谦儿啊!你叫娘怎么忍心,再听闻你入宫受那种折磨的消息……”
做母亲的哪里会不疼爱自己的儿子?
李诗雨和颜筠谦一直聚少离多,知道小儿子体弱又命数不好,如今心心念念的也只是期望孩子能高兴地过活。
结果不知侯爷打的什么算盘,竟算计了自家亲生儿子,竟借了个由头把颜筠谦送去宫里去给皇帝当侍君。
她那几日真是心急如焚,夜不能寐。
好不容易把颜筠谦盼出来了,这下彻底病急乱投医,也不管颜武同意不同意,先擅作主张去为颜筠谦操办了定亲的事。想着成了家会好些,起码颜武能少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胡话。
等李诗雨止住了泪,季玉卿好言宽慰,说自己会借天象为由,让颜筠谦再也不去宫中。颜策和还觉得季玉卿的为人甚好,心怀感激地代替李诗雨应了下来。
颜策和搀着李诗雨起身,又语重心长对颜筠谦道:“谦儿,你如今也大了,凡是都有该主见。”他知道佩兰还算是颜武的人,咬着牙没把话点穿,“如若你在侯府还是待不惯,还像从前一样回别院住也好。”
颜策和也不知道亲爹这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拦不住,只能希望幼弟躲远些。天高皇帝远,逃走也总比待在天子脚下受委屈来得强。
“是。”颜筠谦点头应下。
颜策和扶着仍在抽噎的李诗雨回屋,礼貌道:“既然如此,麻烦少国师为小弟费心了。”
待颜策和走远了,颜筠谦又借邀季玉卿回到怀竹院小叙,把佩兰遣了下去。乌苍又惧怕颜筠谦又不敢离开季玉卿,就呆呆地立在自家少爷身后。
季玉卿的气色瞧着比之前好了太多,虽说还是面色苍白,但至少没了死相。他品了一口茶,对颜筠谦道:“原来您不计前嫌,要我回帛州时顺带放消息出去,用意在此。”
侯府的下人就是再碎嘴,这消息也不可能插翅飞到帛州知府里。正是颜筠谦事先布了局,写了信让季玉卿一到帛州就放些闲言碎语,这桩婚事才能黄得这么快。
“知府那儿一听说原来女儿是要许给我的,肯定不乐意。”
颜筠谦虽说不想拂了自己娘和哥哥的一片好意,但如若师父被他气跑了才真是罪过。
虽说那样冷清的人若是多出些迫切的神色也未尝不可,但颜筠谦到底舍不得。
乌苍见颜筠谦兴致正好,一时间竟忘了之前的畏惧。小声地说:“知府小姐……应该以为是要嫁给小侯爷的。”
他说完就觉得后悔了,生怕颜筠谦大发雷霆,转头看向季玉卿,不安地躲到了自家主子身后。
小侯爷说的是颜策和。
颜策和年近三十还未曾娶妻,身上有一官半职又是候府长子,放作寻常都以为这亲是与他结的。而按照规矩,这爵位传袭也只能传给嫡长子。颜筠谦是幼子,无论如何都受不起一声“小侯爷”,最多也只能被唤作公子或是少爷。
许多亲贵都忌讳这一点,乌苍不知道颜筠谦是否也在意。
季玉卿私下轻轻拍了拍乌苍的手背以示安慰,让他放宽心。
果然,颜筠谦丝毫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反而高兴道:“三哥脾性好,指不定被谁家小姐心悦着呢。”
突然想到什么了,着又自嘲似地添了一句,“我还担心知府那边惧不敢悔婚,没想到知府大人就这么害怕女儿要嫁的是我啊。”
在旁人看来颜筠谦比少国师好不了多少,区别只在一个病入膏肓,一个命数残缺。反正两人剩下的阳寿加起来估摸着都凑不满一双手,定了亲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亲的那天,嫁过来就是守活寡的。
“您对外界当真是一点都不在意。”季玉卿咳嗽几声。
“这样就好。”颜筠谦神色和缓,“我已寻到想要相守一生的人了,旁的都是多余。”
他至今都尚不记得那知府家的小姐叫什么,根本连作为消遣都是浪费时光。
在言如青身上他已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再容不下任何人来节外生枝。
季玉卿自然知道颜筠谦指的是言如青,顺水推舟道:“咳咳……我已将帛州的宅邸重新安顿好了,这次在卉安待不长久,只是临行之前还想与言公子道歉。”
他对不起言如青,用一段虚薄的友谊骗了诚心相待的人,却也是因为言如青的情面才让颜筠谦对他施以援手,最后救了他一命。
颜筠谦无谓地甩甩手:“师父一直拿少国师当朋友看待,他会谅解的。”
他说的是实话,依言如青那外冷内热的性子,知道原由后也不会埋怨季玉卿的。
言如青以凡心维护着自己的善道,亦比高不可攀的明月更皎洁美丽。
凡人就很好,如青只需是如青,这样就好。
只要言如青是言如青,颜筠谦就打心底里喜欢。
颜小少爷将发丝弯弯绕绕地缠在指尖,以为言如青还在和他闹变扭,打算亲自去请,起身走去敲了敲言如青那屋的门。
里头没有动静。颜筠谦双眼微眯,逮住了一旁看着就十分不安的降香,沉声问:“师父整个下午都未曾开过门?”
“啊!没有……”
降香心里发虚,总算明白了为何言公子要她和小少爷说今日都没见过他。
倘若承认是她放跑了言公子……
颜筠谦无暇顾及降香,一把推开了屋门,踏过门槛,里头果真空无一人。
案上的书籍还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起,连屋内的被褥和床铺都被收拾得一干二净,仿佛言如青从未有谁来过。
颜筠谦恍惚地走到案前,指腹抚过书脊,好像还残留着那人的余温,还能闻到书页上若有若无的清香,细究下去,又忍不住去联想到那人脸上是何等的淡定从容,或许临走时又是何等的干脆决绝。
仿佛有什么影影绰绰地笼在心头,想着自己离去时和言如青说的话语,如今落入眼中是何等可笑。
他忙着扫清障碍,却把最重要的如青落下了。他以为两情相悦只需等待就能开花结果,却忘了师父绝不是会乖乖就范的性子。
他到底在骄矜什么,就这般笃定自己一定能待在如青身边?
如青逃了。
他被抛弃了。
他被抛弃了,他被抛弃了——
他又一次被抛弃了。
“哈……”颜筠谦怒极反笑,事到如今竟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任何情感都被怒火吞没殆尽。
屋内尚还残存着极淡的翠竹清香,可颜筠谦闻不到,心里唯剩下了一腔无穷无尽的恨意。
是师父待他太好了,一时叫他得意到忘了形,竟真到了忘记自己姓甚名谁的地步。
颜筠谦根本不可能埋怨言如青,也早已厌倦麻木了对自己的憎恶。
压抑许久的本性好像濒临失控,连神志都不甚清醒,只能凭本能地去痛恨着谁、仇怨着谁,将这份无处安放的情绪转嫁到谁的头上,他才能稍许解恨。
他一直由衷地记恨着谁,恨那人赐予了他感情又扭曲了他的全部,恨自己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都换不回那人回头。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错,脸上是单纯到令人作呕的痴态,捧上的是一颗热忱的真心。
可那人抛弃了他,最后赠予他的只有一句——
“孽障。”
啊,原来他在那人心里是这种存在。
他的恨,他的爱,从来不值得被看在眼里。
云青青兮欲雨,天上雷响轰隆毫无征兆,白光一闪,似乎都要劈落宫阙一角。雷鸣兀然响彻云霄,根本避无可避,院内一时间皆是仆从的惊呼声。磅礴的雨势趁机泼天而下,又急又猛,远比言如青被掳去国师府那一夜还要怖人百倍。
“如青,如青。”颜筠谦喃喃道,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言如青的名,“为什么逃走了呢?”
他抚着头上取代冠玉的粗麻发带,轻轻解下,只有放在指尖摩挲才能让他稍稍静下心,消解了些许狂躁暴戾。
怎么能把那人和如青做比呢?
颜筠谦面色不改,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愈发深沉的偏执与癫狂。明明疯得彻底,却终于维系住了他最希望展现给言如青的平静表象。
不要紧,不要紧。
如青又不会像那人一样抛弃他,因为如青只是如青。
会放纵他宠爱他的如青,他唯一的师父,他唯一想要付出耐心和真心相待的人。
颜筠谦看似平下心来,笑着对季玉卿道:“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师父不知去向,少国师还是请回吧。”
他将发带用心收好,披散着长发独自一人淌入雨中。环顾一众忧心忡忡的仆从,缓缓侧目,“谁都不许跟来。”
不知何处袭来的恐怖威压竟让众人都定在了余地,只有等颜筠谦彻底离去后竟才能挪动步伐。众人回过神时连膝盖都在打颤,伴着两声天雷巨响,胆小些的仆从被吓得几乎快要落泪。
嘈杂又无比怖人的雷声迟迟不落,如诅咒般紧紧粘在颜筠谦身后,乌云翻涌,响彻云霄。
颜筠谦并不在意,揣着泼天大雨也浇不灭的心火,缓缓向言如青的药铺走去。
不要紧、都不要紧。
哪怕明知这是没有神袛期望的孽缘,他也不会放手——
无论如青逃到哪里,他都会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