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五十六章 、云雨和鸣

  一场雨下得莫名其妙,屋外风雨不息,雷响轰隆声把墨池吓得只顾往言如青怀里钻。

  言如青刚刚沐浴完,寝衣上又瞬间粘满了黑色的猫毛。他仍旧心不在焉似的,屋内灯烛飘忽不定,忽明忽暗,恰如此时心境。

  即使人就坐在桌前,书籍账本还是入眼就忘,越要忘越要想,脑中唯有某人的身影愈发清晰。

  颜筠谦此时会想什么、会做什么都已经无从而知。

  思绪蹁跹,是察觉到他不翼而飞后的恼怒,还是一颗真心付出无果的失望?

  还是如自己希冀的那样,投身到今日才与对方匆匆相见的婚约上?

  甚至有一瞬,言如青又动起了逃跑的念头。或许他应该等雨停了后收拾行囊回到他的村落,或许应该跑得更远,彻底让颜筠谦寻不到他……

  雨声吵得人完全静不下心,言如青干脆抱着墨池起身,想去看看药铺的门窗关紧没有。

  他刚把木门开了一条缝,那不乖的黑猫就“噗通”一下从他怀里跳了下去——

  “师父。”

  颜筠谦就这样兀然地站在了他面前。

  少年身形欣长,素白的衣衫尽数被雨淋得湿透了。似是因为言如青的不辞而别而气恼不已,酡红飞上耳尖,一路蔓延到了脖颈处。

  无论是内心躁动不安的狂热还是按捺不住的施虐欲,见到言如青时全都被抚平了。因为他只能纯粹而热烈地爱着言如青,若有情绪掺和进来都是一种亵渎。

  言如青别开眼不敢直视颜筠谦,可想避又无处可避。

  他用余光去瞥,颜筠谦额前的发梢恰好荡下一滴雨珠,垂在那如同小扇般的睫羽下,此情此景恰如落泪。

  ……

  两人缄默了良久,气氛比之剑拔弩张好不了多少。最后还是言如青先开了口:“……你先进来,若是得了风寒可怎么好。”

  说不担心是假的。

  他即刻把人带回屋了里,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动了起来——言如青烧了热水又搬出了浴桶,颜筠谦乖乖地把褪下的湿尽的外袍耷在凳上,整个身子都没在了浴桶里,乌黑的发在水中绽开一朵墨花。又像像戏水那般“哗啦”一声从水下探出半个脑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言如青。

  言如青仍旧不敢与颜筠谦对上视线,取了块干净的帕子,本来习惯性地想替颜筠谦擦擦头发,手上一僵,最后还是隔了一臂递到了颜筠谦手里。

  最后佯作不在意似的转身坐回榻上看书,没有屏风相隔,两人之间却足足离了有三丈远。

  屋内水汽氤氲缭绕,水声雨声接连不断,颜筠谦的身影匿在雾中,若隐若现。

  言如青起身喝了一口茶,今日不凑巧,案上摆着一对茶壶。

  一青一白,天造地设。

  明明是自己无心摆的,落在眼里又变扭起来了。

  颜筠谦好像没在意到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问:“师父没有话想和我说么?”话里听不出情绪。

  言如青想薄情寡义到底,漠然道:“你的婚事落在什么时候?”

  “知府悔婚了。”颜筠谦语气平和,仿佛事不关己,“嫌我短命,避都来不及。”

  “那还能再……”再托人做媒,再寻一位好姑娘。

  “不会再有了。”颜筠谦平静道,“托少国师来侯府看了看,说我不是能娶亲的命。”

  言如青此时没心思细究季玉卿为何还会受邀去侯府,他还有话到嘴边但说不出。

  他变得愈发奇怪了,祝福和宽慰的话根本不能自如地道出口。颜筠谦不能娶妻分明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他却觉得心头没来由地轻松了些。

  言如青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缓:“若是有害于你,那便不娶了。”

  “我不会娶别人。”颜筠谦的声音和水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是难以掩饰的低落,“倘若不是和师父一起,我情愿孤独终老。”

  “你还年轻……”言如青放下已经被彻底翻乱的书籍,拿了件新的寝衣递给颜筠谦。他目光游移,喉头又开始发哽发酸了,“以后遇见了便知道了,我未必是最好的。”

  “师父认定我以后会弃绝你?”颜筠谦没有去接言如青递来的衣物,难过地反问,“我在师父心里就是始乱终弃的人吗?”

  他在外人看来还是少年心气,性子轻浮又不稳重,是会一时兴起热衷于什么,又因为失了兴趣草草结束的人。

  在如青心里,他一定也是这样的人。

  不谙世事的侯府少爷不可能深谋远虑到思索未来,所以颜筠谦的言语对言如青来说就像撒娇讨赏的孩子那样可笑。

  他说的谎话越真,那唯一句彰显爱意的真话就显得越假。

  颜筠谦急于用外表掩饰自己,却忘了他对言如青的喜欢外露得越多就越显虚浮。

  言如青说的话更是坐实了这一点:“我不想看到你后悔。”

  言如青只是凡人,从小有事都是一人扛,哪怕面上不显露山水,心底里的自卑也不会少。

  他生得不好看也不算难看,性子也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至今没明白自己到底何处吸引了颜筠谦,倒当真为难颜小少爷能把救命的恩情记得这么长久。

  抛开伦理纲常不谈,言如青不是不喜欢,不是不想接受,是害怕颜筠谦对自己的一腔爱意来去都太快,根本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我不会后悔。”

  颜筠谦忽而起身一把抱住了言如青,水花飞溅,水流顺着胴体缓缓而下,彻底弄湿了言如青的衣裳。

  颜筠谦眼角又渗出了泪,徐徐划过面庞,郑重道,“如青,于我而言,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他永远不会抛弃言如青。

  天知道他是何等地敬仰、思慕又爱恋着面前这人,喜欢到不知该如何自证。

  他喜欢,喜欢到仅仅读出言如青的姓名就已经满怀欣喜,喜欢到想把对这人的爱意刻在三魂六魄里,哪怕魂飞魄散也不想忘记。

  他光是为了遇见言如青就吃尽了苦头,每一步都在赌,赌上性命又用尽了气运才走到了今天。

  又有多少个日夜流传,他真真切切地是靠餐食对面前这人的思慕才活下来的——

  那些全都不可说。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份心意,渴求回应。

  “颜筠谦!你先放开……”言如青气得直呼他的全名,用尽力气伸手去推,对方却纹丝不动。

  颜筠谦站在浴桶里,比言如青还高上些。少年的身子并不像初见言如青时那般羸弱不堪,反而带着些说不上来的柔韧青涩。

  明明面孔未变,却好像褪了稚气,不知为何在言如青心头攀上一阵怪异的熟稔。

  “师父,你看着我。”颜筠谦双臂箍着言如青的腰,却仍在两人之间留了一拳的距离给他。明知言语苍白无力,却仍希冀这份爱意能传达给言如青,“我绝不会后悔,绝不会弃绝你……”

  所以请你相信我,如青。

  凡人之间的情爱就是如此,哪怕两情相悦,就因为看不见未来也无法自证,故而甜蜜中还要带着猜忌与怀疑。

  言如青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可以么?

  难道他真的值得颜筠谦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他还想问,可他已经陷入了颜筠谦的双眸中,那如琉璃般透亮的黑眸又被泪水涤净了,无言地诉说着汹涌如潮的爱意。

  也许是颜筠谦的怀抱太过温暖,叫他起了贪恋的心思;也许是屋外的风雨太大,一时隔绝了伦理道义;也许是这句话实再太过诱人,又勾起了刹那的情动。

  颜筠谦是特殊的。

  往后的事谁都不得而知,至少此刻,言如青没有被蒙蔽。

  仿佛从林间午后悠长的小憩中醒来,拂去眼上遮目的落叶,入眼的就是颜筠谦的身影。再细想下去,美好恬淡的日子触手可得。

  少年睫上还挂着泪,离了水又寸缕不着,热气都尽数散了。

  真心亦需真心来换。言如青已经无暇再多想什么,只知晓若自己再不说些什么颜筠谦就要受凉了,于是便缓缓回抱了上去——

  “我相信你。”

  如若是颜筠谦的话,他亦愿意奉上自己的真心。

  “……如青,你要我如何才能不爱你?”

  言如青还没明白颜筠谦的意思,眼前忽而天旋地转,腰上一紧,双脚就这样离了地,恍然发觉是颜筠谦把他抱了起来又安置在榻上。

  他的寝衣沾了颜筠谦身上的水,两人贴在一起,现在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晕开大片水渍。

  稍微挣脱几下又好像被凭空添了一把柴,把屋内药材的苦涩都烧了个一干二净。

  言如青有些发懵,取而代之的是颜筠谦身上莫名其妙的甜味,伴着着热腾的水汽一起包裹住了他,甜而不腻,还夹杂着院外被雨水送进来的竹韵清香。

  不让人生厌,只是有些心慌。

  “现在可以告诉我缘由了么?”颜筠谦单手托着言如青的腰,伸手把玩他的头发,眼眸微垂,将青丝贴在唇瓣上,“师父为什么逃呢?”

  “因为……”言如青仍觉得难以启齿,不敢直视颜筠谦,抵着颜筠谦的胸口又捂着自己的嘴,“不想看你和别人定亲——”

  颜筠谦真听到言如青的回应彻底愣了神,过了良久忽而大笑起来,笑得泪又止不住地流,“哈哈哈哈哈……”

  言如青自己也知道可笑,只是身为年长者顿时颜面尽失,更加不敢去看颜筠谦了,努力呵斥:“就这般好笑?”实则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我没有嘲笑师父,只是没想到师父这般在意我,所以一时高兴到忘了形。”颜筠谦去吻言如青的脖颈,“原谅我好不好?”

  明明逃的是言如青,如今低声下气摇尾乞求原谅的又成了颜筠谦。

  只是言如青跨坐在颜筠谦腿上,如今骑虎难下,不好也得好了。

  “筠谦,你要做什么?别的事我……”

  寝衣的系带一扯便开,亦如言如青已经溃不成军的沉着冷静,只剩下对面前这人本能的渴求。

  他明白,自己在陪颜筠谦一起犯糊涂。

  “如青那么希望我定亲,那把今天当作我和如青定亲的日子。”颜筠谦指尖还勾着他寝衣的系带,伏在他胸口歪头问道,“不行吗?”

  言如青实在想不出理由,脱口而出:“万一有旁人……”万一有旁人知道了怎么办?

  “原来如青只是担心被人发现?谁都不会知道的。”衣料摩挲,颜筠谦轻轻抚上言如青的肩,语如承诺,“天地之间,唯有你我。”

  哪怕明知是错事,言如青也没有抗拒。

  雨还在下。

  青天无云月如烛,露泣梨花白如玉。

  落雷破开绵软的云层,重重叠叠,两弯新月挑上枝桠,云间便露出了细窄的缝口,好叫雨水倒灌而落。

  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是春雨初潮应声而下,阴雨霏霏,淅淅沥沥,泼泼洒洒,无言地泅晕浇灌成了一片泥泞。

  颜筠谦说,“如青,我是真心喜欢你。”

  青丝交缠,十指相扣。

  言如青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