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玉卿坐在轮椅上,乌苍推着他缓缓前行。身后跟着的仆从抱着几个箱匣,箱大物小,堆叠着竟都到了那人的下巴处,只露出一双风轻云淡的眼。
颜筠谦眼前一亮。
他并未起身,苦着脸示意身边的降香把那难以下咽的药粥倒了,又让她去备壶好茶相迎。
“咳咳……不必了,我还要去为陛下观星。”季玉卿虚弱地摇摇头,“多谢小少爷美意,我与乌苍先行一步。”
“少国师也要多保重身体。”颜筠谦并不挽留,唤来佩兰送季玉卿出宫苑。
“我来的匆忙,送来的物什也杂乱,咳咳……就让他帮衬着一同理吧。”
言毕,乌苍推着季玉卿出屋,那木轮“嘎吱嘎吱”地滚动起来,随行的仆从却寸步不移,仍抱着箱匣站在原地。
降香刚托着木案回来,上前要去帮衬着搬些,却被颜筠谦制止了:“降香,你下去吧。”
降香比不得佩兰能拿主意:“可是……”
“去吧。”
降香最后缩头低低地应了声是,把长门阖了个严实。
那仆从也没闲着,手脚麻利地把长久端着的箱匣放在地上,默默俯身,看似准备整理。
颜筠谦一双澄黑的眼瞳紧盯着他,揭下额上的帕子稍微发出了些响动。他双手攥皱了被角,最后还是怯生生地先开了口:“……师父。”这一声连嗓子都是暗哑的。
他猜到了师父定会想法子来看他,本来心里兜了底,可真真见到了却还是不一样的。
他既得忍着心里一腔重逢的雀跃和高兴,又得拿捏着身上伤痛显现出来的尺度──怕多一分要让言如青担心,怕少一分又装得不像了。
这会儿时光紧迫得像抢来似的,怎会舍得不和言如青讲话。
“你还发着热?”言如青坐到颜筠谦床沿处,见他脸上还攀着两团酡红,伸手撩开他额前的发,微凉的手背轻轻贴了上去,还是有些烫手,免不得要关切道,“太医配的药可服下了?”
“服下了,已经好多了。”
毕竟这伤来的可是不明不白。
言如青拿起一旁浸在盥盆里的帕子,托在手上竟都微微发温,想来颜筠谦身上的热还是烧得厉害。
倒不是颜筠谦要佯作心虚,如今见言如青为他心急了,难得生出几丝内疚:“不碍事的。”
“你莫要骗我。”言如青冷下一张面孔,以为颜筠谦又是为了宽慰他才说的这话,最后眉头微松,又是一道悠长的叹息。
多少次了、多少次了!
颜筠谦每每说无碍,每每都出事。两人相识至今一年未到,这位小少爷招致的杀身之祸接连不断,伤得也一回比一回更重。
旁人都是惜命怕死的,知道摊上阴命就更要捂着阳寿过日子了。偏生摊上颜筠谦胆大,仿佛比神仙还硬气,怕是妖魔见了他都得跪下来磕三个头拜一拜。
“我,我……”颜筠谦自知理亏,又余热未退,脑袋确实还昏沉着不算清醒。他以为言如青要走,情急之下就稀里糊涂地探上身去抓言如青的手腕。
言如青怕推搡到颜筠谦的伤口,只得往后微仰,不料迷糊的少爷真就忘了松手,最后也被连带着往前一趴,半跪着压上言如青胸腹。
他胸口兀然一沉,心也沈了下来。这情形太过熟稔,引人遐想,便是言如青最想忘却的那个梦……
梦到底是梦,经不住细究。
颜筠谦必定不似那般荒唐轻浮──
小少爷连忙用完好的那条胳膊撑起身子,迅速坐了起来,“师父可有磕着哪儿么?”
“无妨,恰好有被褥垫着。”
颜筠谦又意在自证请白,小声道:“我没有骗师父,身上真的已经不烫了。”
言如青不信邪,揉了揉他的手心,方才握他手腕时分明还是湿烫的,这会儿摸起来却干燥又温暖,全然没有了发热的迹象。
可颜筠谦两颊还顶着两抹绯红,言如青凑近了些,用手背贴在那张俊俏的脸上,仍旧烫得不像话。
“真的不难受了?”
“不……”
颜筠谦话都没讲全,额上就传来了些许温热。言如青捧着他的脸往前微微送了些,两人额贴着额,一呼一吸都那么明显,回过神来,鼻尖都险些碰到一起去了。
太近了,近到打了颜筠谦一个措手不及。
知晓颜筠谦确实不发热了,言如青才算安心下来。松了手却发现小少爷脸上的热意还没退下,就这一会儿反而蔓延得满脸都是,整个人都白里透着粉,最后还得用湿冷的帕子敷着。
明明难得见上一面,但相顾无言,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如今伤势复发,不如我还是搬来与你一起住?”言如青良久才发问一句,眉眼仍柔和不下来,眉头紧锁。
颜筠谦表面上拒绝得干脆:“宫里人多眼杂,规矩也多,不比侯府自在。
师父实在不必为我来这里吃苦。”
颜筠谦心里自然是好一阵心花怒放,他何尝不想天天缠着言如青。只是宫里确实不便,他一个人应付老皇帝倒真觉得无所谓,他从不在意皮囊,出卖些色相、被多看两眼也不觉得如何。
他可是学着必应娘娘那样发了慈悲的,只让当今圣上受了些不痛不痒的轻伤。
不过若是这种事儿要放在言如青身上,他就拿捏不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了。
再者,如今稚景几乎寸步不离地监视着他,对言如青那边自然松懈一些──
稚景在监视他,其实他也在控制稚景的行踪。
起码他在宫中这段时日,稚景无法引导言如青去见必应娘娘。
“可你的伤……”言如青掀开颜筠谦的里衣,暗褐干涸的血渍凝在纱布上,说上一句惨烈也不为过。
“如今皇上伤重,我留在宫里也没用……说不定过些时日就让我回侯府了。”颜筠谦不以为意地笑笑,“届时又要拜托师父照顾我了。”
言如青不语,算是默许。
若是这种照顾,他只盼望再也不要有了。
可颜筠谦什么时候出宫还尚未可知。只要皇帝不松口,这磨人心智的龙楼凤阙就足以围困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直到生死永隔。
颜筠谦心思细腻,猜得出言如青心中所念,玩笑似的说道:“倘若这伤养好了还未肯放我出宫,我便不留了。”
言如青知道颜筠谦说的不是玩笑话,只是不知他要如何才能出宫。
外头咳嗽声由远及近,落入耳中却清晰。轮椅“嘎吱嘎吱”地来了,大抵停在了游廊前,紧接着是乌苍的一声叫唤:“理好了便出来吧,是时候回国师府了。”
“那我去了。书信不可断,每日的信札我都会……”言如青起身,手臂又是一滞。
颜筠谦伸出两指拉住了言如青的衣袖,抬眸时眼里是毫不掩饰地留恋与不舍,睫毛扑闪,眸子湿漉漉地被蒙上一层薄薄的氤氲水汽。
仍是说不清的情绪──言如青看不透彻,少年眼里星星点点,明镜般透亮好看,至始至终都只能映出言如青一人,向来如此。从前不在意,如今竟莫名觉得热烈又暧昧,一时叫言如青乱了心神。
“师父,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