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二十三章 、一叶障目「下」

  “师父!”

  言如青侧目,见颜筠谦从支起的窗处探出半个脑袋,星眸璀璨。不过轻轻唤了他一声,好似纾解了小少爷心中难以自抑的欣喜。

  少年一张俊颜更瘦消了几分,苍白到透出皮肉下的青蓝与血色,一路蔓延到脖颈,宛如在他身上蜿蜒铺开的细碎裂痕,不过须臾就要在言如青面前彻底碎个一清二白。

  只是进了炼丹房一回,言如青花了个把月帮小少爷将养好的身子又成了徒劳。

  颜筠谦伸出一只手努力探出窗外,眼看自己够不到言如青的衣角,只试了试便算了,白皙的手就随意耷在窗外晃晃荡荡。

  千言万语汇在心头,如鲠在喉。

  言如青走上前去,握住颜筠谦的手,轻声道:“我在。”

  握在手里才知,原来颜筠谦的手也冰凉,指尖的红润不过是冻出来的表象。

  “师父且宽心,明日辰时我就能回怀竹院了。”颜筠谦哑然失笑,眉眼弯弯道,“只是一连被关了六日,人都没了神思。”

  言如青只斜瞥了稚景一眼,随即应声:“我等你回来。”

  一如当时承诺。

  即便是听了稚景之言,说到底,他还是最相信颜筠谦。

  他什么都不想问。

  稚景的凝视如芒在背,言如青佯作不懂,还是不慌不忙把颜筠谦的手心板正地翻了过来,想看看他手心的疤恢复到何种地步了。

  那淡粉的疤痕和掌纹融合得太好,虎口处也白嫩如初,几乎没了伤痛的痕迹。他还怕颜筠谦不注重养伤弄得疤痕难祛,如今看来,竟是他制好的膏药没了用武之地。

  言如青想等颜筠谦出炼丹房后再与他叙旧,拂袖抽手欲走,不料颜筠谦探出身子,胳膊不自觉地往后一拽,快速拉住了他。

  言如青的手心算不得细腻,颜筠谦只需稍动,便能感觉到师父指腹处的薄茧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背,带着阵阵说不明的痒意。

  颜筠谦知道,稚景讲了些不该讲的给言如青听。

  他早就想好了要如何解释,毕竟言如青心里一碗水端得极平,只要起了疑心,就会想方设法弄个透彻。

  可言如青在偏袒他。

  心头倏地落下沥沥淅淅的甘霖,颜筠谦来不及、也不愿意细想这份情谊究究竟是垂怜还是垂青,只知道攀附而上、握的再紧些,套牢这份他最眷恋贪慕的恩泽。

  “筠谦?”言如青吃痛,微微蹙眉。

  “师父的手太暖和了。”颜筠谦放手,找了个理由开脱。言语中满是真挚,心思还似往常一般单纯,“怪我不好。”

  言如青最后同颜筠谦寒暄交代了几句,转过身,衣袖不动声色地甩过窗框,悄悄顺走了一张符咒,紧紧捏在手中。

  稚景自然看出来了他的小把戏,却无意干涉,看破不点破。眼皮懒洋洋地翻了翻,道:“既是来看小少爷的,如今看也看过了,我与言公子就不再叨扰了。”

  一众姑娘心底的喜出望外恨不能直接写在脸上,都再不想也见稚景第二回了,就盼着她走到别处去,最好直接离了侯府。

  稚景的确言出必行,既承诺了不再来招惹言如青,果真两人一路无话,又被战战兢兢的降香领回了怀竹院。

  言如青回屋后便抚平被他攥在手中揉皱的符咒,摊开案上一摞厚厚的玄书,开始细细查阅这符咒的来历。可饶是他尽心尽力的找了,也无一本书上有记载过关于这符咒的只字片语,甚至从符头到符脚连有丁点儿相似的符咒都没有。

  这符咒难解直叫他颦蹙。言如青揉揉酸胀的眉心,坐了几个时辰竟无半分头绪,实在愁人。

  他只得将符咒夹在书页里,又重新归理好了书籍。脑内无端浮想起今日遇到的季玉卿。想到季玉卿贵为少国师,精通玄学天象,或许知道这符的来路。

  只是不知下次见面会在何时。

  言如青今夜打算早些睡,想着明早辰时就侯在炼丹房门口等颜筠谦出来;颜筠谦今夜压根不打算睡了,想着辰时一到就即刻出来见言如青。

  不过眼下有人正要请他长眠。

  一柄长剑抵在颜筠谦脖子上,劲风扫得丹炉下的炽焰都甘居人后,屋里霎时昏沉一片。四下无声,颜筠谦侧目,竖在软塌旁的铜镜里模糊地映出他和身后那人的身影,剑刃似还闪着寒星,银光乍现,杀气腾腾。

  “我与你无冤无仇,倒也用不着这般‘以礼相待’吧?”颜筠谦也不躲,默默给将熄的炉火扇了扇风,“稚景。”

  铜镜照出稚景一张笑靥,只是她握剑的手又往内推了毫厘,在颜筠谦耳畔轻声道:“颜小少爷真是好胆量,都这般情景了还能面不改色。”

  “初见师父时被他救下,我才得以苟活至今。”颜筠谦道,“幸得如获新生,我算是死过一回的人,自然不怕有第二回。”

  稚景佯作恍然大悟,“如获新生?既是如获新生,那颜小少爷便不是真的新生了……

  是啊,毕竟一个人怎么可能死两回呢?”

  “只怪我愚钝,听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颜筠谦自知稚景在套他话,却也不恼。

  “你不明白,那我就更不明白了。”稚景欲要收剑离开,遗憾道,“或许言公子明白?我不妨去问问他。”

  “……你敢。”

  颜筠谦趁稚景不备,反手抵住剑首,伸出一指把剑刃往自己脖颈处又拨得更近了些。皮肉挨着剑身,彻骨的寒意伴随着刺痛,不过瞬息,利刃就已嵌入肉里,在他颔下撕开一道伤痕。

  “你!”稚景握紧剑柄,往后一摆快速弹开距离,收剑入鞘,不给颜筠谦再次撞剑的机会。

  颜筠谦捂着脖颈,鲜血从他指缝中泊泊流出,染上领襟晕开一片赤红。

  少年面色惨白,却衬得一双眼中的玩味愈发浓了,不慌不忙道:“不如我们一同前去……你说,师父到底是信我还是信你?”

  稚景不知颜筠谦底细,没料到他的确是肉身凡胎,更没料到他真是个不惜命的主。这家伙骨子里透出来的疯劲儿,简直不啻于在听珠阁受人香火供奉的那位。

  她最不喜欢同这种人打交道,疯魔起来无论做什么都一意孤行,棘手得很。

  稚景眼看颜筠谦脸上的无辜已然荡然无存,便抱剑斜倚在案旁,一挑眉,也把话抖了个干净,“颜小少爷爱师心切,想来今日已经出过炼丹房了吧?”

  “我出没出去过,不是你说了算的。”颜筠谦冁然而笑,“师父说的才作数。”

  真相是何,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稚景无意与颜筠谦继续短兵相接,好整以暇道,“你机关算尽,无非就是不想言如青去听珠阁。”

  “师父去了听珠阁能得什么好处?”颜筠谦嗤笑一声,“要他去,到底是对他有益,还是为你们一己私欲?”

  “随你怎么讲。”稚景打了个哈欠,缓缓隐去了身形。

  “是么?”颜筠谦这一问似有些挑衅的意思,只是已无人再应他了。

  他默不作声地处理了颈上的伤,又换了一件领口高些的衣裳。眉都不蹙一下,脸上连半分忧虑都没有,似是笃定这血能止住一般。

  颜筠谦掀开炉子就把那所谓的回魂丹丢进了紫檀木匣里,独留一个丹炉还空烧着。又把换下的染血白衫扔到了丹炉下,由得火舌吞没血迹,消匿得一干二净。

  他在塌上默默坐了一夜,静候东方初晓,直到听闻屋外烧毁符咒的声音乍响,推门飞奔而出,只身去迎他的第一缕晨曦。

  言如青面朝他,淡雅如竹,恍若谪仙遗世独立,纤尘不染。

  四目相对,清冷的面上是只冲他绽开的浅淡笑意。

  颜筠谦一个箭步上前,一头栽倒在言如青怀里。他放肆惯了,自顾自地环上言如青的腰,下巴搁在言如青肩头,也不怕被说教。

  到底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颜筠谦的身形愈发欣长起来,短短几月竟已窜到了言如青的眉心处,只怕日后还要再长。

  “你长高了,筠谦。”言如青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又示意他起身,“我们走吧。”

  言如青只听得颜筠谦一如既往地应声说好,无邪得好似在他心头飞上一抹素白,复旧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