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二十章 、一语成谶

  言如青静静躺在床上,阖眼也抚不平紧蹙的眉,只能任听屋外风声掠过枯叶,屋内吹进晚秋的阵阵凄清。

  最荒唐的是,纵使稚景已经同他把颜筠谦的异样说得这样清楚了,他此刻居然还在忧心颜筠谦在炼丹房可还安好。生怕他照顾自己不周到,手上伤口又不注意养护,届时再涂祛疤膏可就真的聊胜于无了。

  后知后觉,原来可挂念的除了颜筠谦以外,他已经想不到旁人了。

  蜷在他的手肘旁的墨池也不得安分,犹如烙饼一般翻来覆去,无声地道出一片煎熬。

  言如青从被褥里腾出一只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它一身匿在黑夜中柔软的毛发,温暖的触感叫他心定了不少。

  倘若稚景所言是真,他该如何去问颜筠谦?

  若是颜筠谦真的别有目的,他们两人往后又该如何相处?若是……

  明明两人只是名义上的师徒,只是对这段亦师亦友的情谊,言如青还真的操起当师父的心了。

  思绪纷扰,注定叫他今夜辗转难眠。

  剪不断,理还乱。

  言如青对颜筠谦的担心不是没由来的,毕竟小少爷此刻正躺在炼丹房的软榻上,眼里并无分毫睡意。

  他一双乌黑的眼瞳毫无波澜,朝怀竹院的方向盯了良久,又别开眼,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炼丹炉。

  只需再等一日,他就可以从这屋里出去了。

  这里与其说是炼丹房,不如说是牢笼更确切些。四周都砌得密不透风,槛窗已全被钉死了,只留一扇极小的支摘窗斜开一道缝,堪堪能让外面的人看到屋内的情况,也便于为小少爷送每日的饭食进来。

  颜筠谦斜撑着身子坐起,随手往丹炉底下丢了一把柴火,默默走到窗前,神色淡淡。

  新添柴火的爆裂声吵醒了坐在廊下守夜的小丫鬟,吓得她打了个机灵,急忙连滚带爬地起身,本想透过窗户看看屋里,回头却发觉小少爷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窗前了,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让她莫名其妙被激起了一身冷汗,小丫鬟也分不清自己是睡懵了还是吓愣了,回过神来才支支吾吾道:“小少爷……小少爷可有什么吩咐?”

  颜筠谦展开一张笑颜,循循善诱道:“反正佩兰不在,你不妨放我出来一会儿?”

  “奴婢、奴婢不敢……”小丫鬟背后都渗出了冷汗,惊恐万分,“若是佩兰姐姐知道了……”

  “我在说玩笑话呢,你只管休息就是了。”颜筠谦伸手轻叩窗棂。他话语间带着歉意,眼神却似古井般毫无波澜,“只是方才发觉有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有些郁闷,我过来透透气而已。”

  “您找到了吗?可否要奴婢帮忙一起找?”小丫鬟试探性地问。

  颜筠谦笑而不语,只点点头又柔声示意她去休息,转身坐回了软榻上。

  他从枕下摸出一条粗麻发带,只有四角还看得出原本的灰色,中间早已被洗得发白了。

  这正是做法那日他从言如青头上抽下的那条,只因言如青都未曾开口向他要回,故而也就一直被他随身带着保管至今。

  丹炉下燃起的赤红飞上颜筠谦的两颊,只衬得他愈发苍白病态,再没有了往常的热烈开朗。

  “找得到有什么用?抓得牢才好。”颜筠谦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发带的折痕,喃喃道。

  火光跃上少年澄澈的眸,兀然聚起一片阴沉。

  言如青一夜未眠,轻抚墨池眼睁睁看着晨起夜落。最后在床上实在躺不住,推门走出,抬头见天边拂晓已然白中泛青,雾意蒙蒙,犹如罩在心头拨不开的薄纱,哀婉地诉说着一捧愁肠心事。

  他洗漱起床后又抱着墨池去东厢房看了一眼,里头空空落落,似乎子时的一切都从未发生。只是墨池又蜷在他怀里当起了缩头乌龟,独留一对橙黄的眼四处张望。

  “看你怕成这样,倘若你知道东厢房里住着稚景,也不会引我前来的,是不是?”言如青又抱着墨池转身离去,阖上了东厢房的门,勉强着打趣道,“平日里你逮着颜筠谦就挠他脸,怎么一见稚景就畏畏缩缩的不敢了呢?”

  言如青后半句本不该说,话音刚落就回归了一片缄默。

  墨池当然敢挠颜筠谦,因为颜筠谦是人,稚景不是。

  他不该在这会儿提起颜筠谦,没由来地又叫自己慌了心神;也不该提稚景,仿佛在刻意提醒他,今日就要在对两者的信任上比出个高低来。

  可他心里的风始终是吹向颜筠谦的。

  “喵呜。”墨池攒了满腹委屈,最后只能安慰似的蹭了蹭他的手背。

  “我有分寸。”言如青将墨池放了下去。这话是说给它听,也便是说给自己听。

  一切就等今日见分晓,既然还未得定论,那么这侯府他不得不出,这听珠阁楼他是非去不可。

  言如青在院里晃了一圈,一切如旧,不觉有什么异常。想起稚景说“进出侯府并非难事”,也不知她要用何种方法帮他出侯府。

  稚景精打细算就为今日,必然舍不得让他的第一步折在出不了侯府这一关上。

  只是用早膳时不见降香,布菜的下人换成了守夜的小厮。言如青见他还算面熟,办事也还算利索,随口问起了降香如何,“今日怎么不见降香姑娘?”

  “她似乎受了风寒,说自己浑身筋骨都酸痛得厉害。”小厮老老实实地答道,“不过她倒是没发热,就是今日没力气做活了。”

  言如青心中倏然明了。

  降香本就领了佩兰和颜筠谦的令要看牢他,有了他私逃去开坛道场的前车之鉴,降香这几日把他看得更紧了。看来是稚景在暗中推波助澜,使了些小功夫。

  言如青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待用完早膳后又煎了一帖药叫别的丫鬟给降香拿去。佯装无事,又坐在屋内翻阅起了那些讲玄学道法的书。

  敬灵侯府不缺书,更不会缺讲玄学道法、如何成仙的书。

  言如青本以为自己把这些书啃懂要花上小半辈子,可他学得快到出人意料,简直是无师自通,那些书中的符阵星象只扫过一眼就仿佛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甚至能觉察出书中哪些记载是有误或是有纰漏的,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可愈看愈觉得恰是如此。只是最近在看《天皇至道太清玉册》,这本书写得详明正统又分了好几卷,叫他也得埋头苦啃两天。

  不过今日是看不进心里了。

  言如青还在想借什么契机出逃,用午膳时听得院内洒扫的丫鬟们叽叽喳喳地聚在一起,小声说了没两句又抬头瞥一眼言如青,还时不时环顾四周。

  最后一个地位高些的丫鬟扭捏地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生怕自己所说太过大题小作,惹得言如青不高兴,“言公子……今天没看见墨池来吃点心。”

  自从被指成了言如青养的猫,喂墨池的地方就固定在怀竹院了。它也吃得乐此不疲,有多少吃多少,一到饭点就在院里的石凳旁候着了。毕竟怀竹院的丫鬟都偏心它,给的吃食比侯府别的地方好太多,它也犯不着去和其他猫抢。

  “墨池再温顺,野性也仍在。”言如青想了想,自己早上将墨池放在院中后便没再管过它,只以为它又自顾自玩去了,“随它去吧。”

  “是。”丫鬟领命,眼看就要退下。

  “等等。”言如青忽然叫住了她,快速道,“我想起墨池在哪里了,午膳后我就将它寻来,你让姑娘们去做自己的事罢。”

  墨池不会平白无故不见的。它向来乖猾,深入想想就知道它是被某人掳走了。

  稚景这招算什么,姜翁钓鱼吗?

  倒真是使对了,料到了他会愿者上钩。

  言如青的手心隐隐发烫,稚景子时在他手心画下的从侯府偏门到听珠阁的路,此时仿佛镌印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了起来。

  除了佩兰和降香,怀竹院旁的下人全然不知言如青在坛场贸然救下颜筠谦的事。只知道小少爷不在怀竹院,言公子就是最大的主子,故也无人敢在意言如青的行踪。

  言如青一言不发,似冥冥之中有人指引一般,顺着白石板的小道笔直向前。猫腰拨开枯枝,曲径通幽,原来这怀竹院再往深处走,就通向了侯府最僻远的偏门。

  偏门四周的布置都七颠八倒,杂乱无章。明明颜筠谦已遇刺两回,偏门却还是一片寂静,也不见有侍卫看守。言如青不知道这是否还是稚景布下的局,只能翼翼小心,徐徐推开破旧的大门。

  他推门而出,踏过门槛就见墨池缩在一旁。侯府的围墙虽高,但于猫而言,翻上跳下还是轻而易举。

  墨池眼下焉了吧唧,一副活见了稚景的模样。

  它抬头见言如青出来,一下起身从他腿边擦过,蹿进了侯府。连连“喵呜”了好几声,怎么叫也说不完它对稚景的不满,也道不尽对言如青的关心。

  “我去去就回。”言如青在墨池的注视下阖上了厚重的门,甩袖转身朝听珠阁走去。

  侯府几乎要与皇宫和听珠阁相邻而建,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桂殿兰宫。言如青孤身一人走着,一路上竟冷冷清清,四下无人,清风扫过,空撒一地零落寂寥。

  他辨得出,再往前的观宇玉砌雕阑又透着古朴诡秘,手心愈发滚烫,想必再往前就是听珠阁。

  这样便很好,言如青想。

  他就这样走到听珠阁前,无人在半路上叫住他,那便很好。

  只要不被稚景一语成谶,哪怕颜筠谦要怨他私自出府,哪怕稚景预言被破后恼羞成怒要置他于不利之地,他这颗心都能端得静若止水。

  明明听珠阁已近在眼前,只等言如青踏上石阶叩响门扉,了却这一桩对颜筠谦的荒唐猜忌。

  可惜天不遂人愿。

  言如青听得极为清楚,少年清脆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划破这一方天地的沉闷死寂,迫切地唤了他一声,“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