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颜筠谦被关在炼丹房中就已有足足三日了。
比起钻在药方里,言如青闲来无事也寻了些讲玄学道法的书看。
偶见阳光正好,他就捧着新书移步到院落的凉亭里小坐片刻。墨池总能找到他,先在他旁边蹭蹭,玩腻了又一爪子拍下池塘,波澜激得一池鲤鱼落荒而逃。
翻翻泛黄的书页,才知原来玄道并非如同天书那般难懂,只浅看几眼竟也能识出几个道符阵法;墨池趴在腿上留下的余温,又似在提醒他,原来他也能有不为生计发愁或是性命担忧的闲散时候。
池面平静归如往常,底下不知被鱼儿搅得如何暗潮汹涌。
言如青又静静啃完一本玄经,捞起还趴在池塘旁搅混水的墨池就打道回屋了。
颜筠谦不在身边确实叫他心里有点儿空落落的,但也不至于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小少爷不在,也不会有人聒噪地与他秉烛夜谈了。言如青为此还把自己睡觉的时辰提前了些。
他向来浅眠少梦,平日里一个人照顾自己的起居惯了,晚上便没有留丫鬟在屋内守夜。墨池也乖,平常天色稍稍暗些就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倒是让人省心,纵使言如青晚上把支摘窗虚掩一条缝容许它通过,它也不会贸然进来扰人清梦。
只是今夜略有异样。
言如青睡到子时,忽然觉着胸闷心悸得厉害。恍惚睁眼,只见一双如琥珀般橙黄的猫眼瞪得溜圆,别的部分全都隐匿在了寂静的黑夜中。
“喵。”
原来是墨池正端坐在言如青胸口上,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会儿见他清醒,蓬松的尾巴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他的手臂,带着些许认错的意味。
显然是这小家伙不安分了。
“怎么了?”言如青伸手要抱墨池下床,却冷不丁挨了它一爪子。
墨池灵巧一跃,无声落地。长门不知为何被破开了一条缝,月光援进屋内,斜斜地铺在地上,又在墨池身上割出一道虚影。
“喵。”墨池转悠了一圈,迟迟不肯离开。
言如青披了件外衣想抱墨池出去,伸手却被它咬住了袖口。墨池力道不大,却不断将他往屋外的方向拖拽。
黑猫辟邪。
言如青脑中忽然划过了这句话。
他不信墨池的反常会这般没由来。
言如青定了定神,点上一根红烛,悄悄捧着烛台走到了墨池身边。
墨池果真早有预谋,见言如青会意,立即从长门的缝隙中窜了出去。
院里守夜的小厮还坐在廊上打瞌睡,不曾注意到言如青的动静。墨池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看看言如青是否还跟在自己身后。最后七拐八绕,引言如青走到了一间屋前。
屋内一片漆黑,这间正是留给稚景住的东厢房。
起风了。
风声呼啸着擦过衣角,言如青不得不用手护着微弱的烛火。
晚秋的夜吹来丝丝刺骨料峭的寒意,抬头不见乌云,枝桠不见片叶,只在末梢处挂着一轮不算圆满的月,没由来地添了几分阴沉。
墨池喉咙处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坐在东厢房门前迟迟不肯挪步。
“走吧。”言如青深吸一口气,腾出一只手将墨池箍在怀里,用手肘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言如青不知道这稚景是不是在给自己下套。
他可以转身就走,佯装今夜无事发生。毕竟凡事当然以保全自己为先。但事到如今,有些事只凭他一己之力已无法再深入追究下去了。
不论真假与否,他总要从稚景嘴里再撬出点什么。
“嘎吱”一声推开长门,烛火摇曳,堪堪把屋内照成了一片昏黄。言如青感觉到墨池在自己怀里浑身紧绷,与其说是戒备,不如说是畏惧更多。
言如青环顾四周然不见稚景的身影,墨池又抖得厉害,他缓缓退却,想放墨池出屋再回来探寻一番,结果背抵到了长门——并不似意料之中那般一推就开。
他惊觉,忽然抬眸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眼瞳中映出明烛的莹莹火光,稚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眼前。
言如青来不及再做反应,松手便把怀里的墨池往前一掷,转身撞门。伴随着一声惊厉的猫叫,墨池就直勾勾冲着稚景的面门扑了过去。
“言公子一见面就送我这份大礼,未免太客气了些吧?”墨池被稚景稳稳接住,吓得不敢轻举妄动,叫都不敢再叫一声。稚景顺了顺墨池的毛,柔声道,“您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又怎会轻易放您出去呢?”
恰如稚景所言,门就像设了禁锢一般,听不到院中肆起呼啸的风声,仿佛言如青误入了一片与世隔绝之境。
“姑娘这是何意?”言如青沉声问道。
“我记得颜小少爷对您说,我不是必应娘娘的人,其实是别派权谋遣来抓侯府把柄的,是不是?”稚景用力接过言如青攥在手里的烛台,轻轻搁在一旁,道,“您似乎也信以为真了。”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颜筠谦与他谈论此事时,稚景显然不在侯府。
稚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墨池,道:“因为我不是人,自然有手段知道发生了什么。
倒是言公子,你可曾想过,为何只有颜小少爷认定我不是必应娘娘派来的人,做法那日三皇子不曾疑心我,而侯府众人也不疑心我呢?”
“你是说,筠谦这么做别有目的?”
稚景并未否认,佯装出一副幸苦委屈的表情,把双眸眯了起来,继续自顾自地说:“您不用拿出兴师问罪的气势来问我。
我可是一片好心啊,必应娘娘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可祂百忙之中也不忘叫我好好关照一下您。”
“关照?”
关照他?
稚景明明就是被派来监视颜筠谦的,怎么会被必应娘娘遣来关照他?
稚景不卖关子,声音低哑得像是从暗中现身的野兽,缓缓道:“言公子,您靠近我时,是否总是泛起阵阵不适?
您应该总是自诩凡人,可扪心自问,每每遇难时最能拿出魄力做到临危不乱的,不是您吗?方才朝我丢猫时,您也已经想到能让自己与猫全身而退的方法了,只可惜没料到长门被我封得这么死吧?也没想到这小家伙会怕我到这般境地,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言如青冷声问道:“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不是我要来您面前胡扯,必应娘娘叫我务必转达——
您是仙君命格。”
言如青的眼瞳兀然放大。
这样骗人的话从稚景的嘴里说出来,他只更觉得荒唐,只迟疑了一瞬,道:“既然是必应娘娘的神谕,你为何不让我见一见祂?也好叫我信你这无凭无据到话。”
“就知道您不会信,好在我目的也不在此。”稚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娘娘近日为了成亲忙得不可开交呢,而且祂不能离开供奉祂的听珠阁。
毕竟神仙在凡间,也要守凡间的规矩。”
“那你子夜诱我前来,到底所谓何事?”
言如青一边吸引着稚景的注意,另一边指甲还在试图扣动门板的缝隙,但仍无济于事。
“因为颜小少爷,他有些不对劲。”稚景一把扣住了言如青背在身后的手,将他抵押在门板上。睁大一双美眸,露出了琥珀色的竖瞳,“您再仔细想想,为何只有颜小少爷认定我不是必应娘娘派来的人,而其他所有人都不曾起疑?
他到底是不信,还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份,才不想让你与我有交集?”
“你……”言如青两条胳膊一起用力,竟也挣脱不开稚景的牵制。
他蹙眉想问稚景这样揣测颜筠谦的理由,心中却忽然似有一根弦断,发出铮铮泠音,思绪蜿蜒铺开了部分不算清晰的脉络。
倘若稚景说的字字属实,那么……
筠谦在阻止他见必应娘娘。
“颜筠谦怕你去见必应娘娘。”
稚景一句话无疑似一根刺,直直扎入了言如青心里。
他寻了好久,才堪堪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冷声道:“稚景姑娘又何必煞费苦心,三番五次地来挑拨我们二人的关系。”
“算不得挑拨吧?言公子心里要是半点疑惑也没有,任凭今夜这黑猫怎么叫,您都不会入我的套。”
稚景说的未必不是实话。
她将墨池轻轻放下,虚握言如青的手腕,一指一指用力扳开了他紧握的拳,笑道:“只要您明日独自走去听珠阁,就知道我说的真不真了。”
她摊平了言如青的手掌,修剪圆润的指甲在他手心里写写画画,传来一阵痒意。
她在画从侯府小偏门通往听珠阁的路。
“我凭什么信你?”言如青极力想抽回手掌。
“不必信我,您就当是威胁好了。”稚景轻松道,“您虽是仙君命格,但现在也不过是个凡人,杀起来还算轻松。”
言如青怎会不懂,稚景若是想杀他,也不必与自己多费口舌。
那么必应娘娘派稚景前来,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颜筠谦是不是瞒了自己什么?
言如青抬头直视稚景,“姑娘要如何带我进听珠阁?”
“进出侯府当然不是难事,至于去听珠阁……既是试探,又何需真的进去呢?”稚景笑道,“您能去听珠阁自然是最好,娘娘很乐意讲些知心话与您听。
不过您明日根本走不到听珠阁,只怕还在半路上,颜小少爷就会在背后叫您师父了。”
这怎么可能?
先不说炼丹不满七日之期,颜筠谦无法出炼丹房,如今侯府戒备森严,他又如何以一己之力走出侯府?
事情愈发不对劲了。
而且稚景这话便是断定了,颜筠谦知道自己的行踪。
“言公子请回吧。”稚景不点破,又和善地把墨池重新抱起,把烛台与猫都塞进了言如青怀里。她只轻轻一推就推开了房门,行云流水般地把一人一猫拎出了东厢房。
稚景倚着门框笑眯眯地说,“万一发现自己找不到师父了,颜小少爷可是要难过的。”
他临走时微微侧目,只看见稚景竖起一指靠在唇上,意在噤声。
墨池一个劲儿地往言如青怀里钻,似是被吓破了胆,只敢催促言如青快些离开。
言如青抱着墨池快步向自己的房内走去。烛火已被劲风吹熄了,身子也开始渐失了温,只得把墨池搂得更紧些。
他怕脚下踩到枯叶的声响惊扰了守夜的小厮,只得揣着一腔心事缓缓走在院里,独自在漫漫长夜中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