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如青明白,自己更不应该在这种状况下大乱方寸,可他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用白皙的指节不停地轻轻扣击桌面,心中升腾起的躁动不曾消退分毫。
本还没什么感觉,可敲久了便传来一阵难受的酸痛感,大概碾到了脉络,让言如青不由得蹙起了眉。
他借着这细微的痛意,人倒是清醒了一些。
关心则乱。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至少今日颜筠谦在国师府绝不会出事。
言如青和季玉卿只有一面之缘,摸不清这位少国师的脾性,不确定他会不会听进那些流言蜚语,对颜筠谦心生恨意。
不过无论如何,如果颜筠谦在国师府有什么闪失,季玉卿身为东家都难逃其咎。
这样反而得不偿失,叫侯府捏住了话柄。
不管有没有害人的念头,聪明人就该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言如青懂这个道理,季玉卿肯定也懂。
言如青扶额,抿了一口茶水。
茶水已经放得微凉,封住了本应扑鼻的茗香。入口时的凉意浇灭了言如青心中最后一点焦炙,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沉着。
“公子,奴婢叫人来换一杯吧。”看来李掌柜有心招待佩兰,桌上摆着两盏茶,可她还是立言如青身旁。
“不用。”言如青开口请她坐下,“佩兰姑娘也坐下吧,我算不上主子,只当我们是同辈人就好。”
“多谢公子,奴婢失礼了。”佩兰整好裙摆后恭恭敬敬地坐了下来,不急于喝茶。流言蜚语传得这样神乎其神,她和言如青讲话也无需再要旁敲侧击,直接一针见血道,“言公子身为小少爷的恩师,如今与侯府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佩兰聪颖,当然明白言如青不会做一边仰仗小少爷、一边又放风出去诋毁小少爷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她丝毫不怀疑消息是从言如青这儿不胫而走的。不过言如青手上捏了太多有关颜筠谦的事,万一真被有心之人挖了去,从中细细做文章,也够侯府吃上好一壶。
故而佩兰话里威胁的意味显而易见,就是在提醒言如青要和侯府上下一体同心,不要想着另谋出路。
言如青淡然道:“佩兰姑娘言重了。我不过是个山野庸才,在卉安无依无靠,小少爷我不薄,我自然从始至终都与他站在一边。”
不是与侯府站在一边,而是与颜筠谦站在一边。
“言公子是明白人。”佩兰终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用帕子细细擦拭了嘴角。
不愧是颜武培养的亲信丫鬟,对侯府忠心耿耿,连带说话也学了几分颜武的意思。
“姑娘以为,此次流言横飞是谁致使的?”
“公子此话怎讲?”
“小少爷遇刺归来,此事只有侯府的人与动手的幕后真凶知晓。”
真凶不一定知道颜筠谦容貌与脾性大变的事,极有可能就是他与侯府的人暗中勾结,随后借国师之死安排散播谣言。
这样想尽法子不惜得罪国师府也要给侯府泼脏水,究其目的是什么呢?
言如青暂时还想不明白。
“奴婢会领侯爷之命彻查此事的。”佩兰一点就透,起身郑重地朝言如青行了一礼,“还请公子宽心。”
侯府既认定了这个颜筠谦就是小少爷,那就绝不容许外人来诋毁侯府的家事。
言如青不再过于担忧小少爷的安危,只是完全没了心思去细品这上好茶叶的清香。
他想快点见到颜筠谦,两人好一起商量对策。
他只在茶楼听了半个时辰,就叫佩兰陪着一同去别处用了午膳。果不其然,坐在馆子里吃饭也不清净,坐在厅里还能听到有人暗搓搓地就着颜筠谦回府和国师之死东拉西扯。
明明国师昨夜子时才羽化登仙,这仅仅半日,大到茶肆酒馆,小到商铺农贩,参与这桩无稽之谈的人简直铺天盖地。
更有说书人当场绘声绘色地描摹着那些莫须有的情形,扬言附在侯府小少爷身上的是如何勾人心魄又残忍暴戾的妖昳艳鬼,又感叹国师昨夜被害的死状是如何凄厉,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言如青平静地听完了,环顾身旁的观众各个都在拍手叫好,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换做他以前,听过算过,根本不值得他放在心上。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可不是他置身事外的时候。
寻常说书人就是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编排国师府和侯府的事,现在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想必也是受了幕后之人的指使,被许了不少好处。
言如青长舒一口气,走出馆子已到了未时。
他与佩兰两人又原路返回走回侯府。言如青本想给颜筠谦带些吃的,却想起侯府从来不缺吃食,想想也就作罢。
刚走出热闹的巷道,遥遥一望就看见许多车马正被仆从们牵去侯府的侧门。
颜筠谦回来了。
言如青不由得加快脚步,佩兰几乎要小跑起来才能勉强跟上。
敲开朱红的门扉,身后的佩兰小喘着气说要去禀报侯爷稍后再回来,言如青只淡然地答应一声便朝怀竹院走去。
颜筠谦那屋的门虚掩着,言如青不敢贸然推门而入。
他本想叫来降香问问颜筠谦回来没有,刚要转身,忽然看见小少爷扒着长门探出个脑袋来,笑着看向言如青,一如既往地唤了声师父。
“师父回来啦。”
少年松散地披了件外袍,发丝凌乱,里面只穿了单薄的寝衣,看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颜筠谦这几日都不曾休息好,今天又起得早,想来在国师府一上午也待得心神不宁。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出淡淡的阴影,言如青走近了才发觉他眼下居然呈现出病态的乌青色。
言如青愈看颜筠谦这样愈觉得于心不忍,正踟蹰要不要把方才得知的消息立即告诉他。
那转瞬即逝的犹豫还是被小少爷敏锐地捉到了,他拉着言如青的衣袖一同进了屋,待言如青坐下后歪头问道:“师父今日玩得不尽兴么?”
言如青摇摇头,“只是听见了些有关你的闲言碎语,估计是人有意为之。”
顶着小少爷热切又好奇的目光,言如青叙述了一遍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
颜筠谦挨着自己师父认真地听。他越听越起劲,一双明眸中困意全无,听完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仿佛事不关己。
言如青讲完了,低头发现小少爷把手臂搁在桌上双手托腮,正满脸无辜地看着自己。仿佛听书听到精彩处,还要他再讲个后续才肯罢休。
“不许胡闹。你可有想法了?”
颜筠谦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思索道:“师父,眼下敌暗我明,也不知道那人意欲何为。
查清幕后真凶的底细是侯府的事,而我们只能将计就计,等他见我落入圈套后露出马脚,才有真正逆转局势的机会。”
他心中明了,只有颜筠谦以身涉险引蛇出洞,他们才能略略看清那人的目的。
他们只有等,等那人的下一步动作。
“没事的,师父。”颜筠谦如往常一样安慰他。
可言如青怎么也没想到,那些子虚乌有的话在七日后化成了一道圣旨——
上头清清楚楚地写了要侯府小少爷给国师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