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十四章 、我与仙人互抚顶

  自从街上回来,言如青在侯府安稳地待了几日,心不在焉地陪颜筠谦一起闭门不出。

  反观颜筠谦,明明已是夕云初起日沉阁的时候,却仍旧豁达乐观,置身事外到了几乎没心没肺的程度。

  他早上满怀欣喜地捧来替言如青裁制好的新衣,厚厚一摞足有二三十件,全是当下时兴的素雅样式;中午叫小厨房备的菜式琳琅满目,花样多得每道只动一筷子也够吃到晚上;下午和言如青一起看看书或是憩息片刻,好不惬意,浑然没有危机将至的紧张感。

  偶尔被师父问起怎么没个正经事做,小少爷笑着说是因为爹最近没叫他炼回魂丹,自己也就姑且偷懒搁置下来了。

  外头风波不断,他又处在风口浪尖上,躲着养精蓄锐也好。

  “爹到现在也查不出那些风言风语是谁放出来的。”颜筠谦趴在言如青房中的软塌上看书,双腿轻快地晃荡着,仿佛只是在谈论家常,“真是做得滴水不漏。”

  言如青绕过桌椅走到颜筠谦身旁,随手抽走了他的话本子,假意翻阅起来,“你忽然提起这个,想必心中有些眉目了。”

  虽说举侯府之力查不出什么,但颜筠谦今早还是被颜武叫去问话了,肯定也知道了些有用的消息。

  少年咬咬殷红的唇,不敢故弄玄虚,撑起下巴犹豫了半晌才道:“皇上耳根子软,又一心扑在得道成仙与长生不老上,最听不得这些妖魔邪祟的事。”

  “你是怀疑,幕后之人要借圣上的手来除去侯府?”

  “对。”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回魂丹出自侯府小少爷之手已是家喻户晓,如今外头一边谣传颜筠谦被鬼仙附体,另一边皇帝又不得不靠他做的回魂丹续着性命。

  此时皇恩犹如一剂毒药,圣上从前施予侯府的荣宠有多少,如今对侯府的疑虑就有多少。

  “你想好对策了?”言如青问他。

  “没有。”颜筠谦笑嘻嘻地回应。

  他站在言如青身后,偷偷看自己被没收的话本子。

  言如青扫了一眼摊开的书页,里面尽拿些山野精怪和穷苦书生来大做文章,总是免不了落入报恩相恋的俗套。没什么涵养,但架不住内容实在有趣,叫小少爷这几日看得废寝忘食。

  “不碍事的,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不怕有第二回。”颜筠谦灵巧地侧身,一把捞起言如青手里的话本子,神采奕奕,“师父要是心疼我,不如赠我一样东西做念想吧。”

  言如点头应允,明知道自己没什么能给的,却还是问他想要什么。

  少年展开一副似玉的笑靥,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师父愿意给就好,我不挑是什么。”

  这一笑,直叫言如青心里空空落落,心里的怪异感怎么也消不下去。

  他这夜睡得并不安稳,早上睁眼还觉得恍如隔世。

  言如青晨起后便一直没见到颜筠谦,用过早膳发现院内眼熟的丫鬟也唯有降香一个。

  “小少爷呢?”他以为颜筠谦又被颜武叫去了,随口提了一句。

  降香答得飞快,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小少爷陪侯爷说话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言如青觉得降香怪怪的,她平时从来不会问话即答。降香接触颜筠谦的时候不多,问话总是低声下气地说“奴婢不清楚”,今天倒是机灵得反常。

  他喜怒不形于色,撂下筷子试探道:“是么?那我正好去院子外面走走,等他回来。”

  “公子!小少爷说秋寒刺骨,怕您受凉,叫奴婢小心伺候着。公子还是在屋里坐等吧。”

  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吓得降香这傻丫头只会照本宣读,也不看看这会儿屋外的太阳有毒辣。

  此话一出,言如青就知道降香一定受了谁的指使,不准自己出怀竹院。

  “那也好。”言如青假意答应了。

  可只有亲眼看到颜筠谦他才放心。

  他不想坐着干等。

  趁降香收拾碗筷走去小厨房时,言如青跟在她身后,在廊道尽头的拐角处屈身躲进了下人的屋内。

  此时下人都在当值,小少爷院内没有敢躲懒的人,恰巧给了他可乘之机。

  言如青快速脱去外袍,找了一件与自己身形相仿的小厮衣服套了上去。

  好在他头上束发的发带一直用的都是从帛州带来的破布做的,此时一身装扮也看不出端倪。

  见降香不在附近,他低头快步走出了怀竹院。

  言如青不常在侯府走动,猜不到颜筠谦在哪儿。只是有大批下人急匆匆地朝反方向走,让他心中疑虑更深。

  他赶忙拉住一个看着面善的侍卫问道:“您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啊?”

  “你又是去哪里,这会儿大堂不留下人,怎么还往那边去?”

  “有个丫鬟打碎了小少爷的花瓶,叫我顶这个苦差告诉小少爷一声。”言如青面不改色地说谎。

  “嗨呀。”侍卫连连摆手,面露苦色,“小少爷如今自身都难保,这会儿正在大殿接圣旨呢……应该不是好事,我看侯爷脸色实在难看。你也识趣些,快走罢。”

  言如青心里更沈下几分。

  嘴上道了谢,脚步却不敢停。他眼看着大堂里的仆人侍卫们都撤离得差不多了,终于寻到了时机偷偷倚在堂外的红木柱后向内窥探。

  少年的背影被簇拥在众人之间,显得那样单薄瘦削,却依旧挺拔如竹。

  颜筠谦跪在地上,仰头接过了自己头顶的那一道圣旨。

  来不及了。

  言如青不能贸然进殿,只能在屋外死死咬紧薄唇。

  他此时再无计策,注意到站在屋内角落里的佩兰忽然从大堂内走出,像是要去备办什么事情。

  言如青只能孤注一掷,轻轻拽住了佩兰的衣袖开口道:“佩兰姑娘。”

  “言公子!”佩兰着实被吓了一跳,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后才长舒了一口气,刻意将声音压低了许多,语气中尽是无奈,“看来降香还是没瞒住您。”

  “小少爷到底出了什么事?”

  佩兰知道难再掩饰,也把言如青当作自己人,眉眼中流露出的慌乱一览无遗,“不妙。今早三皇子突然来颁圣旨,皇上听去了那些流言,要验小少爷是不是妖魔所化……道士们早已候在侯府外面,只等正午阳气最足时摆阵除灵了。”

  凭那些江湖术士的嘴,就是见着死人也能闭着眼睛说是活的。

  别提为颜筠谦沉冤得雪了,只怕最好今日就叫小少爷魂飞魄散,侯府整个垮台。

  “倘若被那些道士一口咬死了说是妖魔所化,他还有活路么?”事到如今,言如青只敢这么问。

  佩兰艰难地摇摇头,惨白着一张脸回他,“一旦谣言属实,即刻杖杀,代与国师陪葬。”

  陪葬。

  言如青觉得耳内嗡嗡作响。他方寸已乱,哪怕极力劝说自己冷静,也只能紧绷着最后一根理智努力站稳。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本以为会等来柳暗花明,结果要落得一个冤死陪葬的下场。

  原来颜筠谦这几天的没心没肺、云淡风轻,都是为了不叫他担心装出来的。

  他早知道自己已经身陷囹圄,却还冀望言如青能不受影响,做全了准备保言如青。

  想起颜筠谦昨天问自己讨东西说的一番话,比起戏言更像诀别。

  佩兰对小少爷也是有些感情的,只是侯爷叫她现在去门口迎那些道士入府,现在容不得她一拖再拖。

  佩兰眼里浮起了些水雾,最后细细叮嘱言如青:“三皇子城府深,公子进了大堂切莫声张。旁人问起就说您是来顶替奴婢,暂时伺候主子的。

  千万别被小少爷发现了,他不希望您知道此事……早上还托付奴婢,说要是自己恒遭不测,已经在偏门为您备好出府的轿马了。”

  “……”言如青喉头微动,没有应下。

  他自知没有化险为夷的本事,但至少这种时刻希望能陪在颜筠谦身边。

  言如青目送佩兰远去,回头定了定神,低头跨过门槛进了大堂。

  午时将至。他背光而入,正好让大堂内的人看不清他的模样。屋里只有几个人,颜筠谦坐在最靠左的位置,低头不语。

  言如青一声不响地走到他身后。

  颜筠谦一头墨发半扎半散,几缕鬓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庞。

  少年容颜精致依旧,只是没了表情也没了神思。

  他明知道有人站在自己身后,也不回头看一眼,安静得宛如一摊死水,毫无波澜。

  “殿下,既然皇上疑心谦儿,此事又关联到国师府,那为何不邀少国师前来,反而叫来一众从未见过的道士?”

  颜武并不在意言如青贸然入屋。他双手负在背后,对正在喝茶的青年冷言相对。

  言如青抬头瞥了一眼,一青年正坐在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品茶,身边围着几个侍卫。

  那便是前来颁圣旨的三皇子,白荣安。

  要不是佩兰提醒言如青小心,单看这俊秀青年,还真要以为他是表里如一的一团和气。再细看他眉眼,实则透出一股子凌厉。

  白荣安放下茶杯,逐字逐句破了颜武的问题,“国师新丧,少国师百日之内都不能到别人家中拜访,怕煞气冲撞了别人家的福气,这样的祖制规矩侯爷也是知道的。

  再者,本宫领了父王之命来替颜小少爷洗清流言冤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少国师来或不来都一样。”

  “本侯只怕有些人会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啊。”

  “侯爷大可放心。”白荣安和善地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父王只下旨把附身小少爷体内的邪祟交与国师陪葬,做法结束后,必将小少爷完完整整地还给侯府。”

  言如青心中冷笑一声,果然这三皇子佛口蛇心。

  什么只除邪祟?杀了颜筠谦再把尸体换给侯府,当然也叫还。

  届时人都死无对证了,谁还管什么是非对错?

  堂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颜筠谦还是装聋作哑,发红的指尖绞紧了一绺青丝,看似无心地继续把玩着。

  言如青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绝望和无力涌上心头,他只能将目光放在颜筠谦身上,久久不曾移开。

  他不能让颜筠谦认出自己,毕竟在这种时刻更不能让小少爷平添担心。

  佩兰已经领着一众道士在大堂外候着了。那些道士纷纷拿出桃木道符又相互之间比比划划,只等颜筠谦前去,来个瓮中捉鳖。

  要结束了吗?

  活了二十年,言如青以前从没有为一段情谊觉得痛惜过。

  他和小少爷在一个多月里一起出生入死、浅谈交心,如今就要变成昙花一现了么?

  不,他需要颜筠谦。

  他要他留下来。

  言如青恍惚间看见颜筠谦微微侧目瞥了他一眼,回过神来时少年还在垂头发愣,无事发生。

  “小少爷是从小就受了仙箓之恩的贵人,既然没有邪魔作祟,自知问心无愧,肯定不怕眼前这场面吧?”白荣安打开一把折扇,随手挥了几下,挑眉笑道。

  颜筠谦没有应声,只是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他头上束发的玉冠顺着发丝倏然滑落,没有摔得粉身碎骨,但也散开了细碎的裂痕。

  言如青伸手就要去捡,却被颜筠谦稍稍扶住了身子。

  “不用。”颜筠谦的话说得极轻,仿佛就在他耳畔低语,“师父,您昨日答应过,要赠我一物的。”

  言如青惊觉颜筠谦居然认出了自己。

  他眼看颜筠谦轻轻挥袖,衣袂翩跹从眼前掠过,紧接着头上一松,发带已然落入了颜筠谦手中。

  少年温柔地用言如青的发带束好了发,抬头对上言如青的眼。

  不同与以往的澄澈纯洁,此刻颜筠谦眼中映出的心绪复杂到难以言喻。

  敬慕、无奈、隐忍和细碎的释怀,交织混杂成了道不明的浊意。

  少年的声音虚无缥缈到似从远方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转瞬即逝,却无比清晰地飘入了言如青心里——

  “我与仙人互抚顶,结发应得共长生。”

  他迎光踏过门槛,最后回首赠了言如青一抹淡然的浅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