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十一章 、「知无不言」

  言如青从颜筠谦脸上捉到了几分诧异,又慢慢浮在脸上晕染成了一腔欢喜。

  他说,师父,这是自入府后您第一次问起我的事。

  他又说,师父,我对您知无不言。

  颜筠谦侧身请言如青进屋,接着探出脑袋瞧了瞧有无在暗中听墙角的人,仔细查看过后才阖上了门。

  言如青细细端详起屋内的布置。他本以为颜筠谦屋内会如他本人的性子一样热烈,却没想到素静非常,几乎与自己那间如出一辙。纱帘床帐大多都是水绿、月白、天青的色调,配上顶好的紫檀木,更添了些出尘的淡雅。

  小少爷也同样在案上摆了一个缥色的玉瓶——那里头傲然挺立了一枝枯黄的竹。

  “这竹……”言如青回头望向颜筠谦。

  他想问的不仅仅是这一枝而已,还有降香口中颜筠谦用药浇出来的大片死竹。

  “这还是我上次回来时折了放进去的呢,今日也没来得及换。”颜筠谦当然心中了然他在想什么,坐在床旁的软榻上笑道:“师父,坐下说吧。”

  “好。”言如青在少年身旁坐下。

  他心中的疑惑有太多,眼下甚至一时半会儿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言如青斟酌了许久,开口问道:“你真是敬灵侯府的小少爷?”

  他知道这么问可能会伤了小少爷的心,可自己如今身在侯府,除了颜筠谦以外,没有旁人再可以信任了。

  “是。”不过颜筠谦似乎早就料到言如青会问上这么一句,脸上并无显露出半分恼意,“昨日在我服用回魂丹前,爹就已经用各种方法验了我,又叫佩兰复查再三,算是认了我的身份。”

  言如青知会地点点头。

  颜武那般精明的人,一察觉颜筠谦有什么不对就会当机立断采取措施。倘若面前这个并非是侯府想要的“颜筠谦”,怕是根本熬不过昨日,也熬不过方才家宴上的试探。

  “师父是不是听丫鬟说,院中的枯竹都是我浇了药所致?”

  “是有听过,不过总觉得蹊跷。”

  竹子本就不是娇贵难养的,又在庭院里成片成片地长着,不太可能是被颜筠谦一小碗一小碗的汤药给浇死的。

  颜筠谦笑道:“我不愿意喝药,所以才将药倒在竹子底下。不过那片枯竹并非是我浇出来的……

  师父可听说过阴命之人?”

  子不语怪力乱神。言如青平常是不信这些的,哪怕降香今早把颜筠谦八字纯阴和枯竹的事一同说了,他也并未认真地想过两件事的关联。

  他只听说过八字纯阴的人大多都面容阴柔,身子骨弱又容易招惹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见言如青神色愈发凝重,小少爷也不敢卖关子,证实了言如青的猜想,“我是阴命之人,自出生起就体虚多病,灌了多少汤药下去都无济于事。国师又曾说我容易厄运缠身,要千万小心遇上鬼仙投胎。

  所以不仅仅是院中的竹,那些桂树和乌鲤,皆是辟邪挡灾用的。”

  言如青看小少爷心思有些低沉下去,纵使觉得这些鬼神说法只是无稽之谈,还是出声宽慰,“若真如此,哪怕不管用,心里求个慰藉也好。”

  他住在村里时,民俗说法听说得也不少。这些物象确有辟邪挡灾之意,至少对颜筠谦百利而无一害。

  “于我而言是好事,于这些生命来说却不是。只要是我长久住着的地方,它们都枯的枯、死的死。只是院里竹子太多,总来不及把枯死的移出去。”颜筠眼中难以道明的愧疚揉碎了直往言如青心里钻,“无论是在别院还是在侯府,都是这样……”

  是了,那些竹子枯得厉害,却还有些翠绿幼嫩的夹杂其中;言如青早晨喂鱼那会儿也留意过,池中有乌鲤六条锦鲤三条,乌鲤的个头明显小一些,许是刚养着不久。

  难怪之前住在帛州时,颜筠谦莫名其妙问起言如青小破院子里植的那些竹桂,原来是怕克死了他养的植被,惹他不高兴。

  言如青见小少爷不说话,头又垂了下去,轻声开口问道:“筠谦?”

  “师父……”颜筠谦抬头看向言如青,眼看泪珠又顺着面庞淌了下来,鼻尖红得像是浸了胭脂,“我从没想过要害死它们。”

  “我无权替那些已逝的生命说什么,但你无需把过错全都揽到自己身上。”言如青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伸手替他拭去泪水,“你有对生灵的爱护之心,就已足够。”

  颜筠谦呆愣愣地看着言如青,感受对方温暖的指腹擦过脸颊,想带走自己眼下的一片湿意。

  他非但没有止住哭,反而眸里又酝出了一汪眼泪,顺着纤长的睫毛笔直地落了下去,砸在言如青手背上,流下几道泪痕。

  “怎么了?”言如青这下没猜透小少爷的心思,眼看哄不好,居然有些紧张起来。

  “没什么……明明叫师父来秉烛夜谈,没想到却叫您来看笑话了。”颜筠谦怕言如青觉得自己哭哭啼啼得惹人心烦,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师父还疑惑,为什么众人都觉得我与从前不一样了,是不是?”

  “是有些好奇。”

  “毕竟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脾性变化了些也是正常的。至于面容,阴命之人的长相越来越阴柔也无可厚非。况且我也并不是面目全非,其实只是侯府都以为我遇难了,如今突然归来,不得不小心地试探提防着。”颜筠谦无奈地笑笑,“国师为我算过好几回,说我以后容貌多变着呢。”

  看来敬灵侯府主所谓的灵丹妙药,这国师府就是主玄学术数的了。

  而且从结果看,国师府是有些真本事在的。

  “国师府和侯府的关系如何?”

  昨日季玉卿求丹一事就能看出国师与侯府看上去不和,国师又为什么会三番五次给颜筠谦看命呢?

  颜筠谦蹙眉想了一会儿,犹豫地说道:“算不上好,却也没那么差。因为少国师要长期服用回魂丹的缘故,有时国师也会应我爹的要求,放下身段来侯府为我算一算。

  眼下爹还没有完全放心我呢,估计没过几天又要请国师来了。”

  “原来如此。”

  言如青想知道的都已知道了,也不想再问旁枝末节,就静静地坐在颜筠谦身边。

  屋内沉默了良久。萧瑟的秋风从长窗钻入,冷意横插在两人中央,似要把他们隔裂。

  颜筠谦起身劝言如青早些休息:“今天是七月十五,还没过中元,师父……”

  “筠谦,我问了这么多,也并非是想今日得到什么结果。说到底,在这侯府里我只认得你一个,也只在乎你一个。”言如青打断了颜筠谦的话。

  从前不觉得,这两日相处下来,他倒是对颜筠谦更有种惺惺相惜的意思。

  秋风依旧不领情,呼啸着吹灭了两盏灯。

  颜筠谦看着言如青,看着他的眼中映出的自己,看着那张清冷的面庞倏然抖落开一抹动人的笑意,宛如错入凡世的谪仙。

  “你笑了,师父。”颜筠谦只是痴痴地呢喃着,“这是我头一回见到你笑。”

  “是么?往后笑的时日还多呢。”

  言如青都并未发觉,从捡到颜筠谦到如今住在侯府,事情接二连三地袭来,竟没有一桩是真正值得高兴的。

  不知不觉,连带着对颜筠谦也不曾面露过一丝欢愉,却没想到被心思细腻的小少爷记挂上了,可见算是自己的过失。

  或许他应该对颜筠谦的回应再多些。

  “师父,您再笑一下吧,行吗?”小少爷又凑近了一些,嬉皮笑脸着开始得寸进尺起来,“就当是送我一个……”

  “多谢小少爷方才提醒要早些就寝,在下这就去了。”

  言如青瞥了一眼颜筠谦,知道他不再伤心难过,转身送了他两袖清风。

  果然还是不能惯着。

  小少爷攥着言如青的衣袖不肯撒手,挂在他师父身后险些在门槛处跌一跤。言如青一挥衣袖甩了门,差点儿夹了他的鼻子。

  怀竹院半夜三更还回荡着小少爷朝气又幽怨的哀嚎:“呀……师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