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49章 肆拾玖·戏雪

守门的还是那位手执长刀的官兵。他换了套银亮的甲胄,看见段冷和谢玉台回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竟然回来了?”


是啊。


谢玉台在心里答道,小爷可算从鬼门关回来了。


段冷掀开车帘,对官兵说道,“我们在城中借住一晚,劳烦放行。”


“好好好,我这就放。”官兵将横在云门关上的刺架拉开,一边拉一边看着车里的俩人,反复确认他们不是两只自阴曹地府回来寻仇的厉鬼。


云门关渐开,谢玉台和段冷穿越那条逐渐宽敞的缝隙,从官兵的面前绝尘而去。


“真是开了眼了。”车轿外,那官兵又唏嘘道,“几百年了,这还是第一对能从九曲寒渊回来的。”


这人碎碎念的毛病一点没变,倒是让谢玉台生出些物是人非之感。


玉辇入了雾隐,顺着大路一直走,又到那条商铺兴旺的桐花巷。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街边小摊小贩吆喝不绝,各色美食的香味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寒冷中化出实形,变成看得见触得着的一片片水汽。


谢玉台直勾勾地盯着路边小姑娘手里的肉包子,肚子比眼睛更明白主人的想法,适时地发出了一个“咕”的声响。


谢玉台马上伸手去捂住自己的腹部,但为时已晚,段冷已经听了个一清二楚。


“饿了?”段冷叫停马车。“等着,我去给你买吃的。”


他下了玉辇,在包子铺前与老板交谈起来。谢玉台看着那人的身影,微微有些眼热,便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


头戴雪绒帽的小姑娘吃完了肉包子,跟几个小伙伴在厚雪积深的偏巷里打闹起来,几人互相掷雪,明亮的日光下白尘弥漫。


谢玉台渐渐看得出了神。


不久后,段冷带着四个包子返回轿内。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口味,就多买了几个。”段冷一手拿着两个,“左边荤的,右边素的,你先选。”


谢玉台荤素不忌,随便拿了一荤一素,咬下一口。汤汁浓郁,肉香四溢,竟然还是个灌汤包。


段冷坐在他的对面,吃着剩下的两个包子。二人都不是吃饭磨蹭的人,四个包子很快下腹。然而该启程时,谢玉台却没有对上灵妖驹发出指令。


他的目光离不开那条偏巷。小姑娘和几个伙伴已经离去,偏巷里的雪色却依然明亮。


在最初来到雾隐镇时,谢玉台曾经说过要和段冷一起玩雪,后来却被桐花巷里的热闹街市吸引去所有注意力,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想,无论是人还是妖怪,都没有必要在稍纵即逝的机会面前矫情。毕竟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是永远。即使自己在和那人冷战,也不该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于是他掀开锦帘,跳下玉辇。


谢玉台来到那条偏巷中央,从衣襟内侧的暗兜中拿出那枚湘印,轻轻叼在唇边,如鸟衔叶。温热气流漫过那些波浪形的纹路,偏巷中仍然一片寂静,他听不见这声音,但有人能听到。


片刻后,果然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踏过积雪,吱呀作响。


谢玉台唇角漫上一丝极浅的笑意,收回湘印转身蹲下,在巷道两旁的雪堆中捧出一抔新雪。新落的雪花松散柔软,他团了很久,才团成一个小小的不规则圆球。


他没有回身看那人站在何处,只凭感觉,朝后一抛。雪球砸落在段冷的右肩,碰撞的瞬间四散开来,像一朵洁白的格桑花绽放在段冷衣角,转瞬即逝。


段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谢玉台又团了个雪球,比上次的更大一点,砸在段冷的腰间。


那人还是没动,立在原地像一颗扎根的松木,只用眼神牢牢锁死谢玉台。


第三次,谢玉台逐渐掌握了制作雪球的技巧,团了个大的,要用两只手才捧得起来。他本想直接向段冷的脸招呼过去,终究心软,只砸在了他的脖颈。


雪团散落,在那人喉结处降落一场大雪。细雪晶莹,有一些顺着段冷的衣领滑进内里,在肌肤上化为千般酥麻的凉意。


段冷的目光终于变得深暗。


他弯下腰,掌心拢过一抔雪,一步步向谢玉台走来。


谢小皇子才不怕他,早就准备好了数个“雪球炮弹”恭迎大战。谁知段冷却走到他面前,一举掀了谢玉台的脖领子,把一整抔雪都灌了进去。


“啊啊啊——!段冷,你犯规!”


那人做了坏事就跑,向着偏巷深处狂奔。谢玉台一手一个雪球,在身后穷追不舍。


“别跑,欺负我腿没你长是不是?”


段冷终究牵挂谢玉台腿上的伤,不敢跑得太急,时不时慢几步,因此挨了结结实实地好几下雪球攻击。他大部分时间闪避,偶尔出手,就是一抔大的。


在段冷的战术里,没有雪球,只有雪堆。


所以尽管谢玉台打得起劲,却是看起来更狼狈的那一个。他顶着一头雪花,脸红扑扑的,随手抓起一把雪朝段冷扑来。


“不就是玩狠的吗,我也会!”


段冷闻言回身,看着谢玉台满头的莹雪盖过墨色,好像看到了一万年以后那人白发苍苍的模样。


他恍惚地想,那一日,他应该是走不到了。


段冷意外地神思出窍,立在原地不动。谢玉台没料到他躲也不躲,来不及刹车,整个人不偏不倚地撞在了段冷身上,还是左半侧。


“哎哎哎——”


一个成年妖族的重量可不轻,再加之石板路被冰雪覆盖,较之往常更加湿滑。段冷极浅地闷哼了一声,和谢玉台一起摔在了地上。


因为本身就是他在下面当肉垫,所以段冷没有刻意去调整位置,只是在落下的一瞬间身体偏向了右侧,让左臂承受更少的冲击力。谢玉台被那人揽在怀中,握着雪球的手放在段冷的胸前。


他短暂地懵了一会儿,之后撑起身子,雪团也随着张开的手掌,化为片雪轻飘飘落在段冷藏蓝色的扎染衣襟。


段冷闭了一会儿眼睛,消化后背的痛意。再睁眼时,就迎上那人半是惊慌、半是担忧的眼神。


谢小皇子直勾勾看着他,“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是我没有躲。”


谢玉台慌乱无措地从段冷身上爬起来,掩饰住面上的一丝不自然。“要我……拉你起来吗?”


段冷的左臂有些发麻,此时起身,定会被谢玉台察觉伤势,所以他摇头道。


“我想再躺一会儿。”


“哎?地上不凉么?”


谢玉台一边问着,一边却在距离段冷一臂远的地方躺了下来,两个人一起面对着头顶的长空与烈阳。


此时正值午时,边塞的日头斜挂于玄枵、诹訾①之间,明亮而炽烈。谢玉台看了一会儿,就觉得那日光刺得他想流泪,于是他将头偏向段冷,发现那人又闭上了眼睛。


谢玉台没有打搅他。在雪色的映照下,偏巷里的光芒如此清晰,以至于他能看见段冷人中处的细小绒毛、还有下颚上的毛孔,那些本该生出淡青胡茬的地方被打理得很干净。段冷的侧颜轮廓远不及正面看时那般锋利,只有脖颈上突出的明显喉结在隐晦地提醒着谢玉台,这具身体的主人在某些时刻拥有怎样的力量与压迫。


——躺在他身侧的这个人如此真实而鲜活。


段冷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匀称而平稳。有一个声音在内心告诉谢玉台,你想离那人更近一些。


段冷的双臂展开着,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鹰鸟。谢玉台便也伸出了手,一寸寸靠近那人的微蜷的指尖。


“段冷,你可不可以不死。”


那人闻言,睁开了双眸,但只是看着头顶的蓝天,没有说话。


于是谢玉台又换了个问题。


“段冷,你可不可以晚点死。”


“多晚。”


“一万年以后。”


段冷听到这话,笑了。“一万年之后,就算不死,也该死了。”


对于妖族来说,如果不飞升,那么寿命最多也只能有一万零几百年。步入万年大关后,青春永驻的妖族也要向岁月低头,开始衰老,最终变成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


不想经历衰老所带来的痛苦、绝望,而在万岁之宴上选择自断经脉奔赴轮回者,在妖界也不算少数。


“我只想活到一万年。”谢玉台转向段冷,用手臂撑起半边身子。“我是个纨绔子弟,肯定飞升不了,又不能接受自己长出皱纹的样子,所以也只能活到一万岁。”


“既然你不惧死亡,能不能到时候和我一起?”


段冷侧过头,看向谢玉台。“你可以再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


谢玉台笑叹道。“和我志同道合,还像你这般好看的,哪儿那么好找?”他故作轻松地打趣,“有了你这样的小君后,平庸之辈怕是都再难入我的青眼了。”


那人很久很久都没说话,直到一只洁白的鹭鸟一闪而过地掠过巷道,段冷才开口。


“玉台,别太把我当回事儿了。”


“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命要背。”段冷唇角牵起一个苍凉的笑,看着谢玉台的目光悲情而温柔。“你会忘了我的,只是三个月而已。”


只是三个月而已吗?


谢玉台在心里这样反问着自己。与此同时,他的指尖终于跋涉过对于它来说一片十分浩渺的雪原,来到另一个手掌前。


带着些试探而小心翼翼地,谢玉台伸直了手指,碰上段冷的指尖。


两个人的手都是如此冰凉。


他们两个人的手指上,有阳光怎么也照不暖的温度。段冷强忍住想将谢玉台的手指攥入掌心的冲动,长舒一口气,将手握成了拳。


但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撑着右臂起身。


谢玉台对段冷的躲避有些不满,眸光带着些失落和幽怨,眼尾下垂,唇紧紧抿成一条缝。对于段冷突然的接近,他没有表现出抗拒,只是稍稍别开了脸。


段冷从腰间的绣囊中拣出那个赤红色的平安符,珍重地系在谢玉台的腰封上。


“今后的路,恕段某无法奉陪。但祝玉台无病无忧,如寿万年。“


段冷眼中,两潭平静的深湖上难得的泛起一丝水汽。雾隐镇的风也起了,但寒风却只把他们当作过客,卷挟起二人身旁满地的晶莹尘埃,穿掠过半空中交缠在一起的发丝,继而向远方奔袭而去。


谢玉台低头看着那平安符,想了很多的措辞,也不知怎么承下这句祝福。


他只在心里暗暗道,总有一天,他会亲手将这枚平安符,完完好好地挂回段冷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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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星次名,可以理解为黄道十二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