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50章 伍拾·归巢

雾隐镇的镇中并不大,一条桐花巷串连起南北,一条榆林路打通了东西。谢玉台和段冷离开那条戏雪的巷道,再走几步就到了海洲客栈。


客栈前依然门庭若市,游商来往,络绎不绝。只是柜面前坐着的不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而是一个略显老态的中年男子。


谢玉台提着钱囊上前,“老板,两间上房。”


男人接过钱囊取出碎银,掂了几下便知斤两。他将银两收入桌屉,头也不抬地朝楼上喊道。


“二位贵客,两间上房。”


“楼上请——”是小二在楼间接应。


这回没有一个风风火火从外面闯入的人,抢走谢玉台和段冷几乎到手的房间。一切意外地顺利,他们二人到房间搁置下随身的一些物品,便下楼来用膳。


还是那位殷勤的跑堂来招待他们。那人打量了一下谢玉台的模样,把手中食单换了换,拿了一份新的过来。


“客官,请选膳。”


“哟,你们店里换食单了?”谢玉台扫过崭新食单上接地气的一道道菜名,诸如西红柿炒鸡蛋,干煸四季豆,酱烧茄子等等,心里美滋滋。当日一句临别之言,却被那小姑娘放在了心间,被人重视的感觉简直一级棒。


谁知那跑堂却道。“不是换食单,而是加了份食单。”


“哦?”谢玉台挑眉。


“我们掌柜的说了,给真正的文人雅士上旧单,至于您这种……”那跑堂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下措辞,“中看不中用的客人,就上新单。”


对面的段冷正在喝茶,突然猛地呛了一口水,咳个不停。


谢玉台脸一红,啪地一声把食单拍在桌面上,“你说谁中看不中用呢!”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小的没读过几本书,表达能力有限,您意会一下。”那跑堂低着头恭顺道。


还意会一下?谢玉台就是没吃饱,这时候也被气饱了。他懒得再看这张新食单一眼,把它直接抛给了段冷,让那人点菜。


段冷点了两荤一素一汤,菜品都是沉香榭中常见的菜色,汤是谢玉台最爱的炖老母鸡汤。两个人用完了膳后,各自回房。小二分给他们是最里侧的两个邻间,环境最为安静,可太过安静也有一个弊端,就是对面那间做点什么,谢玉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比如此时,谢玉台就能够通过对面房间中传来的琐碎声响,知道段冷褪去了衣袍,此刻正在浴室中濯洗身体。


水声时而汩汩成音,时而哗啦作响,谢玉台控制不住地将目光投向自己房中四折屏风后的那只浴桶,想象段冷蹲坐其中,用木舀向自己身上一瓢一瓢浇水的模样。


他的墨发会变得潮湿而厚重,贴合在那些分明的肌理线条上,水滴会在这些漆黑的纹路中流成小河,落向那些不可言说的暗处。段冷手背上的青筋也许会因为热气而偾张,宽阔的肩线也会在水汽的弥漫中更加硬朗。


谢玉台用双腿夹紧了被子,当他意识到自己在用自己的神智对段冷做什么时,他简直羞得无地自容。


他将这一切都归结为鸳鸯散的药效。谢玉台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体内流淌的,到底是不是有着神农庇护的青丘之血。但他的九尾血统是在册封大典时得到过验证的,万不可能出错。


他终究还是骗不过自己的良心,在心中挣扎了一番过后,他只能劝慰此般自己。


——小爷年轻气盛,有点儿这种心思很正常。


若不是苏合嘱咐过他近日不可洗澡着凉,谢玉台也真想拿着水舀给自己浇一浇。他倒向软榻上的荞麦枕,在连日的奔波和疲倦中,很快沉入了梦乡。


————


不出意外地,谢玉台又睡到了日上三竿。


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实在是这客栈的软榻太舒服。在有琼氏的毡帐中睡了一个多月的硬木板床,再到这柔软的天鹅绒圆榻上,任谁都会离不开被窝冢。只是边塞的日上三竿不是普通的日上三竿,此时已然是申时三刻了。


谢玉台看了日冕,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抓起外袍冲到隔壁,拍着那扇薄薄的镂花木门。


“段冷,段冷,快醒醒!”


段冷不知为何,也睡得很沉,许是冬眠还没结束的缘故。拍了许久屋内还无一丝动静,谢玉台顾不得礼数,直接破门而入。


“段冷?你怎么了?!”


只见那人并没有好好地躺在鹅绒圆榻上,而是卧伏在床头,中衣衣襟大敞,露出左半片精壮胸膛。他的神色看上去极其痛苦,即使在梦中也紧紧皱着眉头,一副强忍着什么的模样。


谢玉台蹲在他面前,见到段冷的额间冷汗涔涔。他急着将人扶到榻上去,两只手抓住段冷的肩膀就是一提。


“别碰我!”


段冷因痛猛然清醒过来,左肩触电一般弹出谢玉台的手心,声音嘶哑而沉郁。


谢玉台忽然想起,段冷的左肩曾被凿齿之牙捅了个大洞。他以为段冷是旧伤未愈,关切道。


“这么久了……你的伤还没好吗?”


妖族的恢复能力较常人快之百倍,就像前天他被段冷弄出一身青紫,今日也已大好了。谢玉台心里稍微有些疑惑,但他只以为是凿齿之牙自带戾气且段冷又处于冬眠的特殊时期,没多细想。


“地上凉,我先扶你到榻上。”


谢玉台小心翼翼地提着段冷的襟袖,在不触碰到那人身体的情况下让他借力起身。


昨夜段冷梦寐之时左臂突起刺痛,如针脚密密麻麻,割魂裂魄一样折磨着他。他调动自身元气强压痛感,却差点因此走火入魔,终是在这种酷刑下度过了后半夜。


许是白日里陪谢玉台玩雪受了寒的缘故,段冷迷迷糊糊地想。


其实,他在有琼氏对苏合说要及时回返青丘,并不是为了谢玉台养伤,而是为了他自己。谢玉台体内凿齿之毒已然根除,而他左臂的伤却不容忽视。蛇在蜕皮之时最为脆弱,几乎与未开智的妖兽幼崽无异,而没有了一条手臂的鳞片,他相当于蜕了六分之一的皮,还不是由于自然进程,而是刀锋外力。


当他那日走出毡帐吐了一帕子血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寒原上待下去了。


其实如果谢玉台此时肯为段冷探一探气,就会发现段冷魂魄异动,元神受损,并不是寻常外伤所能导致的。可惜他没有,也幸好他没有。


在谢玉台的帮助下,段冷整个人终于回到软榻上。不知为何,在谢玉台进来之后,他左臂的痛觉似乎减弱了一些。段冷沉声问道,尽量不让那人听出自己的虚弱。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申时过半了。”谢玉台看了眼袖珍日冕,“没事,我帮你洗漱之后再下去,不急这一时。”


本身风风火火誓要把段冷从温柔乡里揪起来的谢玉台,到现在也急不起来了。


待为段冷整理好着装,二人收拾了行囊下楼,老老实实交了房间的逾时费,才踏上返回青丘的轿辇。


俗话说,人不能在一个坑里摔两次。但段冷和谢玉台愣是摔了两次,这一次还比上一次更惨。


抵达青丘时,已是深夜。


王宫中早已熄了烛火,只剩下打更者和巡逻的卫兵还在驻守着巍峨的殿宇。正门紧闭,连片叶子都吹不进去。


“我知道有个后门,跟我来。”


谢玉台猫着腰跳下轿辇,身手矫健地躲到了一颗老杨树后,冲段冷招招手。


一入青丘,段冷便换上了女面,头戴笠帽颈束银佩。他向谢玉台轻轻点头,悄无声息地跟在人身后。


二人相携而行,在王宫中飞檐走壁,彼此都使出了些许轻功。他们的身影消融于月影清辉的夜色里,足履隐匿在刮彻楼宇的长风中,不留下一点踪迹。至一处转角,屋檐上再无六兽可遮掩身形。谢玉台与段冷双双跃下,躲在回廊中的廊柱后面。


一队披甲执锐的官兵从斜侧方走来,每个人的盔帽上都别着一根金凤翎羽。


“是程燕冰的翊鸣军,难搞。”谢玉台嘀咕着,“可千万不能惊动了他们。若是宫人们知道本皇子回来了,指不定会兴师动众地搞出什么名堂。”


谢玉台看着近在眼前的沉香榭轩庭,眯起眼睛。“我们绕后。”


他带着段冷绕着沉香榭转了一圈,终于寻到一个翊鸣军守备松懈的死角,如闪电一般冲向自己的爱巢。


“呼——回个自己家,跟做贼一样。累死小爷了。”


谢玉台靠在爬满藤蔓的朱墙上,刚想摘了面罩松口气,下一秒一把银亮的短刀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大胆小贼!”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在谢玉台耳边响起,“夜闯皇宫贵地,意欲何为,速速招来!”


——是水叶。


她在谢玉台背后,以短刀和臂肘圈禁住谢玉台的脖子,嘴上这么说着,另一只手却捂住了谢玉台的嘴,不让他惊喊出声。谢玉台挣扎着,然而却收效甚微。他记得程燕冰曾提醒过自己,他身边这位总是不声不响的侍女,武功可不比他低。


谢玉台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尖就在自己的眼前一寸处,决定先服个软。


他慢慢将双手举过头顶,在水叶的手掌间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她果然放松了一些警惕,捂着谢玉台的手有一些松动。


“警告你,别想耍什么花样。若你敢,有你的苦头吃!”


谢玉台欲哭无泪,从小到大三百岁,他还没听过水叶这样冷厉的语气。原来书上说的千人千面,确实不假。


另一边,段冷也和镜花对峙着。但镜花明显不是段冷的对手,他知道那人只是蓄势待发,只等他这边脱离桎梏。


“老实点,跟我去见女君!”


水叶喝道,抵着谢玉台就要往前走。谢玉台足下可焊钢铁,却敌不过那片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刀锋。千钧一发之际,他想到了自己腰间的那柄墨竹折扇。


这折扇是防身的暗器,谢玉台一直藏于长袍的隐秘处。他本劲腰窄瘦,便是匿了把扇子在腰侧,外表也瞧不出什么。


谢玉台停了脚步,在水叶狭隘的掣肘下极力扭动腰肢,反复地用扇骨撞向身后那名侍女。


“嗯?”


水叶察觉到他的动作,疑心涌上眉头。她将短刀横在谢玉台颈前,凉凉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另一只手慢慢移向他的腰侧,一把抽出那柄折扇。


“哗啦”一声锐响,扇面大开,雅致墨竹的段段枝节如画伸展,在月色下更显清逸。


身后之人有一瞬间的沉默。


“……公子?”


随后,短刀当啷一声落地,水叶收回了手,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可置信。谢玉台终于得空,将自己的脸转向水叶,摘下了覆面的深色布巾。


“水叶,是我。”


与此同时,镜花也用刀挑开了段冷的纱帘,惊叫出声,“夫人?”


水叶仍然不敢相信眼前此景,镜花比水叶更先反应过来,她笑嘻嘻地收了匕首,说道。“公子和夫人可算回来了。最近水叶天天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宗祠念经祈祷,希望你们能平安归来。”


镜花走过来,捡起水叶掉落在地上的那柄短刀,“这不,可算把你们给盼回来啦。”


水叶的眼睛有点红,尽管在夜色中并不明显,可谢玉台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了。


“担心什么。”谢玉台拉起半跪在地上的水叶,柔声道,“小爷就是去度个蜜月罢了。”


“公子,您有所不知。”镜花絮絮念着,“前几日天师观玄星之象,为王室众人卜百年命数,说正南的朱雀宫有一乱星汇入轨道,将致血光之灾。我们一寻思,就您一个身在那南极苦寒之地。”


谢玉台心一惊,天师竟然连这事都能卜算出来?


只听镜花继续说道,“若是您明日还不回来,女君都打算派军队去南极寻您与夫人了。”


呃,呵呵……如此说来,他醒得还真是时候。


听罢,谢玉台一手拉过水叶的衣袖,一手牵过段冷,向内殿走去。


“在南极吹了一个月的风,小爷现在可怕冷了,咱们快进去暖和暖和。”在暖阁的门口,谢玉台转头对水叶说道,“水叶,我想吃秋露云竹糕。”


水叶立时抹了抹眼泪。“婢子这就去为您准备。”


谢玉台笑着颔首,继续牵着段冷跨入暖阁。室中的山水墨画四折屏风,窗台边的蝴蝶兰,铺有绒毯的酸枝木贵妃榻,红纱垂悬的梨花木床,一切的一切,都向他亲切地诉说着思念之情。


谢玉台终于回家了,与身旁的这个人一起,回到他们旅途的起点。


倦鸟归巢。

----

镜花:公子,您不要我了??

谢玉台:聪明的婢子,懂得自己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