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48章 肆拾捌·北归

谢玉台没有吹响那只湘印。


一整晚,他几乎没有怎么睡着。客帐的羊毛毡毯从墨黑到深红再到浅赤,谢玉台记得日光打在上面的每一种颜色,直到黎明破晓,他才浅浅地睡过去了一会儿。


他又跌入了那些黑白色调的枯燥梦境。时间在其中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流逝着,细碎而平凡的片段被无限拉长。只是这次与以往不同,有一个人是色彩鲜活的,是这冗长梦境的唯一一抹亮色。


那人穿着藏蓝色的扎染长衫,头戴兜帽背对着他,隐忍而克制、礼貌而自持。谢玉台虽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但他知道那是谁。


最终,他被一阵嘹亮的马鸣声吵醒。


夹杂在纷乱的嘶鸣声内,还有一个听上去很温朗清润的声音。


“哎哎哎,这马怎么回事?在乌衣帐还好好的,这下就牵不住了?”


“段兄,快帮个忙,别让它们往毡帐里冲啊啊啊啊!”


紧接着是一片沙石划过冰面的尖锐声响。


谢玉台再睡不着,索性拢了衣服出帐。


只见一身缃叶色雪绒长衫的苏合正在帐前不远处,一只手抓着五色旌旗的长杆,另一手牵着四条缰绳。


缰绳的末端,四匹上灵妖驹在奋力挣扎。它们在见到久未出现的主人后,更加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蹄下马力全开,几乎要把旗杆拖出地面。苏合在旗杆与缰绳之间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还是段冷适时地上前,帮那人稳住了架势。


“还得是你啊,段兄。”


苏合看着妖驹们在段冷的安抚下逐渐平静,终于缓过了一口气。他理了理衣襟,走向帐边旁观的那抹赪霞之色。


他停在谢玉台一丈之外,温朗眉目对上一对桃眸。


“我猜这位,一定就是谢公子了。”


谢玉台并不难被认出来。他头顶赤红的一对狐耳,还有身上穿着的那日苏合拿来的衣服,无不昭示着他的身份。而谢玉台也认识苏合身上的气味,在段冷前去洛桑雪山的几日,他曾以本体与苏合朝夕相处过数日。


于是他轻轻叫出那人的名字。“苏合。”


苏合笑得朗然。“当初见你的本相,就知道谢公子化为人身的面貌必不平凡。今日一见,果真是华彩照人,秀逸绝伦。就算是那天界的廉贞星君下凡来,怕是也要自惭形秽。”


“苏兄过奖了。”


谢玉台承下那人的夸奖。另一边,段冷已经重新将妖驹们栓回金雕玉砌的轿辇上。只是他做完这一切后仍然立在马车旁边,似乎并不准备加入二人的对话。


苏合心下生疑。“段兄,怎么不过来?”


他对段冷和谢玉台的印象还停留在锦被里难舍难分的一人一狐。见到现在二人如此生分,自然觉得奇怪。


段冷闻言,只能慢慢走过来,站在谢玉台的旁边。


“其实今日,本不应该只有我一人来的。”


苏合面露遗憾,语气中有带有一丝担忧。“父王原本想为你们置筵践行,身体却突然抱恙,无法见人。九妹又在昨日的庆典上喝到人事不省,现下关风扶花几个人正在照顾她。只剩我这个不胜酒力的清闲人,今日能过来送你们一程。”


“诸位的心意到了,其他的不重要。”谢玉台说道。


苏合笑着摇头,示意他不必客气。“我本意是想留你们几日再走。可昨夜段兄与我说,南极乃是苦寒之地,不利于谢公子养伤。我是行医之人,自然懂得以病者的身体为先。”


他叹了口气,温润眸光看向谢玉台,不无惋惜地说道。“只可惜我与谢公子一见如故。这第一面,竟也是最后一面。”


“日后若有机会,还会再见的。”谢玉台大方地说,“到时候苏大人去青丘,报上我的名字,小爷保你香车宝马,锦衣玉食。”


“那苏某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苏合拱手笑道,“只望谢公子能记得自己今日的承诺。”


“一定一定。”


二人都是不拘束的性子,彼此也算相熟,言谈间并没有陌生人的那种客套与生分。反倒是一直沉默的段冷,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段兄,你怎么今日这么沉默?”苏合思索了一下,“难道……是舍不得离开有琼?”


苏合毕竟是男子,心思总归不如乌兰图雅细腻,并没有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正在冷战。他将这一切都归结于离别的伤感,拍了拍段冷的肩膀,又吹起一声响哨。


闻音,一只琉璃色泽的雪霰鸟从毡帐的另一边飞来,口中衔着一个羊脂玉酒碟。


它轻轻落在苏合的肩头,酒碟上置着一细颈瓶与三杯银盏。


“这是有琼氏的榴花酒。在柯勒察族的古老传言中,共饮过此酒的人,就算今生再无法相见,转世轮回也仍有未尽之缘。”


苏合提过细颈瓶,将淡粉色的酒液倒入三个银盏中,拾起中间一杯,朝段冷和谢玉台各俯一身。


“苏某敬二位。”


那人举杯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段冷与谢玉台亦拿起银盏,递向唇边。


在清酒入腹之前,谢玉台悄悄地抬眼看了一眼段冷,心中泛起一股酸涩。


方才苏合说,共饮榴花者,轮回后仍有余缘。若他今生只和段冷有三个月的缘分,喝了这杯酒,是不是下一辈子还能再次相见?


但若他亲手杀了段冷,下一世,段冷还愿意见到自己这个刽子手吗?


在谢玉台的余光中,段冷将一整杯榴花酒饮尽。他内心带着这样的疑问,也衔杯仰头,不留一滴在杯壁。


榴花香气入喉,带着千年陈酿固有的灼热,半是辛烈半是甜蜜。


“对了,还有一事。”


苏合解下腰边的香囊,从其中拿出一个深红色的方形物什,四指宽度,二指长度。看模样,是以玉线编织的一块织锦,锦面上还有五色线绣出的鸣凤与祥云纹路。


“昨夜九妹酩酊大醉时拉着我说,这是她在雪女神庙中求的平安符,一定要我今日送来客帐,给你们当作临别的赠礼。但她醉得实在厉害,我听她说了许久,也没听清她到底是要送给你们二位中的谁。我不好替她做决定,只能直接将它拿给你们了。”


“至于要戴在谁的身上,就由二位阁下自行决定吧。”


苏合将平安符递过来,段冷和谢玉台先顿了一顿,然后同时伸手,不出意外地,两只手碰到了一起。


谢玉台如触电般收回手,段冷神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还是接过了苏合手中的平安符。


“替我们谢过九公主。”段冷合上掌心。


“客气了,段兄。”苏合笑得如沐春风,让出身后的道路,展臂道。“一路平安,后会有期。”


段冷退后半步,俯身向苏合行了一个礼,却没有承下那句“后会有期”。


他与谢玉台一前一后踏上玉辇,这回倒是默契得很。段冷坐在远离苏合的另一边,谢玉台便掀开车帘,对苏合说最后一句话。


“苏兄,要记得来青丘找我玩啊!”


那人一只手负在身后,笑着点头。


轿辇前一阵气风涌动,上灵妖驹感受到主人的指令,向着它们梦中的沃野奔去。马蹄烈烈,越过乌衣帐外静默的长队,越过无数的火堆与旌旗,一路向北。


谢玉台向车外望去,看着有琼氏的据地被他们抛在身后,逐渐变成雪原中的一粒渺小沙尘。在他的前方,雾隐镇庄严肃穆的云门关复而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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