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47章 肆拾柒·冷战

当雪原上的余晖收回它遗落在冰缝里的最后一丝光明时,乌兰图雅与一众王室子弟也踏着夕阳归来了。


他们带回了上百头新鲜的猎物。赤绫雪兔、金鳍?鱼、紫眼狼獾……天上地下,飞禽走兽,无奇不有。段冷蹲在自己的客帐前,在一盏昏暗不明的油灯下,看着有琼族人将胜利的战果一件件抬向祭坛。


许许多多的影子路过他,但是无人在意。直到乌兰图雅出现在队伍的末尾,才终于有人注意到这里还蹲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


“你怎么在这儿蹲着?”乌兰图雅叉着腰舒了一口气,“吓了本公主一跳。”


“帐里太热,出来吹吹风。”


乌兰图雅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她上下打量着段冷。“你没事吧?”


那眼神,就像以为他早上出门脑子被什么妖兽踢了一脚。


段冷无奈地笑着。


自从午时离开万罗窟,某只小狐狸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一进客帐就反客为主地上了段冷的床,又用那卷《元莺辞》挡住自己的整张脸,愣是不分给段冷一星半点视线。段冷实在是觉得帐里的气温降到了冰点,两个人之间绷着根一触就断的弦,不得已才退出了帐外。


但他却不敢走得太远,担心谢玉台身体抱恙,身边不能离了人。于是便在帐帘边守着,一守就守到了日暮黄昏。


十一月的格尔木雪原依然冷风呼啸。


段冷只披着一件绒氅,蹲到现在,身体也冷得僵硬。他起身抖落一袍霜雪,打算告诉乌兰图雅一半的实话。


“谢玉台醒了。”


“真的?”乌兰图雅一开始的语气是惊喜的,但当她扫过段冷的左臂,神色又晦暗下来。“是啊——再不醒,某人都要活不成了。”


“我去看看他。”


乌兰图雅回身拉开了客帐的帘毯,没等段冷同意,就大步跨了进去。


段冷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只见燃有温暖炉火的客帐中,有一人斜倚榻上,雪白中衣外搭了件丹雘①色薄衫,绣有鱼戏金莲图的墨缎锦被遮住了腰际以下,长发随意挽起,系于颈后成结。谢玉台一只手拄着下巴,另一只手捏着本绯红的书卷,懒懒地靠坐在床沿,一副散漫公子模样。


他听见有来人,清澈目光毫无准备地望向帐帘。可当瞥见九公主身后跟着的段冷时,那张面容便刻意冷硬下几分。


谢玉台偏过头,仍是懒洋洋地在床榻上躺着,只是往上拉了拉衣领,遮住那些难以启齿的吻痕。


“小狐狸!”


不管过程多么艰辛,见人醒了,乌兰图雅总是喜大于悲的。她奔向谢玉台的榻边,半蹲下来,正好与他视线平齐。“还记得我不?”


“有琼氏的九公主。”谢玉台淡淡笑着,脸上仍有一片化不开的寒冰。“谢某可不敢忘记,公主把在下当战利品,在戏台上比武夺亲之事。”


“我现在可不是九公主了。”乌兰图雅双手叉腰,一副神气模样,“现在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依吉娜·狄柯·乌兰图雅。”


不过在段冷面前,她说自己是谢玉台的救命恩人,还真有点心虚。


谢玉台闻言,将话本搁置一旁,虚虚向乌兰图雅见了个礼。“多谢公主大恩大德。”


“你的脸怎么了?”乌兰图雅蹙眉,看着皮笑肉不笑的谢玉台,“怎么睡一觉还僵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笑的。”


乌兰图雅直接上了手,捏住谢玉台的两个脸颊,上揉下捏左右开弓,愣是把那张冷硬的面具揉得粉碎。


“我跟你说,可是有人在你醒来之前,把你许给了我,说是要让你陪我痛痛快快地玩上三天三夜……”


谢玉台的脸在乌兰图雅手中变换出无数形状,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是……谁……”


他这么问着,却将目光瞥向了一旁静立的段冷,即使在□□中的眼神也显得如刀一样锋利。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公主现在大发慈悲,不要你陪我玩三天三夜,只让你给我笑一个。”乌兰图雅将谢玉台的两边嘴角使劲向上抬。“就像这样。”


她终于松了手,“来吧,你只有一次机会。”


谢玉台终于夺回了面部的控制权,他调整着五官,却是再也装不出那张冰山脸。


半晌,他败下阵来,面容又恢复了往常的柔和,浅笑着说道。


“公主莫要打趣在下了,在下还是个病号呢。”


“这才对嘛。”乌兰图雅直起身,走到谢玉台与段冷中间的位置,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移动。“我方才就觉得不对劲,你们两个人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别问了,公主。”段冷对乌兰图雅摇头。


谢玉台见状,又想起下午自己求欢被拒的场景,脸上面子挂不住,也不再吭声。


“算了算了,你们两个人的事我管不了。”乌兰图雅对这沉默的二人彻底没辙。“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庆功宴?”


“庆功宴?”


“是啊,本公主的庆功宴。”乌兰图雅面上的自豪感一览无遗,“今日野猎,就数本公主猎得的战利品最多、鹿皮最完整、猎物伤口最少。这场庆功宴上,所有的族人都将为我欢呼喝彩。”


“怎么样,去不去去不去?”乌兰图雅眨着星星眼,满脸都写着“快答应我”。


然而帐中的另外两个人都有些兴趣缺缺。见谢玉台不开口,段冷也只得装作没看见那人眼神中的期待,婉拒了乌兰图雅。


“公主,谢玉台重伤初愈,恐怕难以支撑欢宴。在下也……”


“好嘛。”乌兰图雅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答案,索性打断了段冷。“不去就不去。本公主从不强人所难。”


临走之前,她又跳到谢玉台面前,刮了刮他的鼻头。“小狐狸,若是你再早几天醒来,我今晚可不会放过你。”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乌兰图雅就在谢玉台的目送中蹦跳着离开了客帐。


风一般的女子离去之后,帐中又只剩下疑似在冷战的二人。


只是这回,段冷没有再选择逃避。他走到那张黄柏木三足圆桌边,拉开凳子坐了下来。在他面前的不远处,一碗没有动过的药在桌上凉得透彻,段冷的目光直接穿过了它,落在不远处噼啪燃烧的炉火。


谢玉台故意无视着那人。努力地、用尽全身的定力,将段冷只看作一团藏蓝色的空气。


他拾起一旁的话本,目光落在那些他早已倒背如流的文字上。谢玉台二十岁起读书,早已练就一目十行的本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足以让他将这本《元莺辞》翻来覆去看好几个来回。


他早就在帐中闲得没事做,却又不想下榻出帐。因为他知道段冷就守在门口,只要一出去就会撞见那人深邃的眼眸。


他害怕让段冷看到自己眼中异样的情愫。


所幸那人很识趣,除了在午后进来送过一碗汤药之外,再也没有踏入过客帐一步。谢玉台便得以在这方安静的空间中理清自己所有关于段冷的、纷杂如织的心绪。


在最初醒来的时候,谢玉台的确曾受了鸳鸯散的蛊惑,本能地想要亲近唯一的枕边人。


但那也只是极其短暂的片刻。妖界鲜有人知,青丘九尾万年前承了一脉神农之血,体内天然有着对抗毒性的能力。区区迷药,谢玉台只要稍微调动精气便可以消化殆尽。他早已不受鸳鸯散的控制,却难逃自己的心魔。


这次醒来之后,谢玉台发现自己常常莫名地想要亲近段冷。想要他的拥抱、想要他的体温、想要他的力量,甚至想要他的掌控。


他不知道,这其实是因为自己体内的蛇鳞在亲切地呼唤原主。在谢小皇子看来,这所有的种种既然不是鸳鸯散所营造出来的假象,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他对段冷有了好感。


在□□上,谢玉台不是个扭捏的人,既然自己有了这样的心思,就一定得寻个机会问问段冷的想法。今日在隐秘且封闭的万罗窟,原本就是最好的时机。


然而还没等他问出口,那人就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谢玉台知道桌上那碗镇定安神的药物,就是段冷的拒绝。


一整个下午,谢玉台几次忍住了想把那药碗摔碎的冲动。只要闻到那药汁散发出来的沉香,他就气得脑壳发昏。不为别的,他青丘七皇子还没有这么掉价过——还没来得及表明心意,就被对方把情念掐灭在了摇篮里。


谢玉台看着此刻段冷坐在那碗药前的模样,更是气得话本也看不下去,一个用力将其拍在玉枕上,发出不轻不重地一声闷响。


此时帐外的更声正好响过七下。


段冷忽然端着那碗药起身,越过火堆向谢玉台走来,在他的枕边蹲下,抬起那双深邃的眼眸。


“玉台。”


“叫我全名。”谢玉台没好气地说道,“咱俩好到可以只喊名不喊姓的程度了吗?”


“谢玉台。”段冷没辙,只得正色重复道。“这药……”


“不喝,倒了。”谢玉台直接打断了他,梗着脖子把脸转到另一边。“别让我看见它。”


“……好。”


见那人如此坚决不留余地,段冷也只能应下。他慢慢转身向帐外走去,走到一半却又折了回来。


他重新回到谢玉台的榻前,没有蹲,而是换成了更为诚恳的单膝跪地,轻声说。


“小狐狸,别生气了。”


段冷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不敢直接触碰那人,只把手掌落在被角上,五指收拢向内。“今天的事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气坏了身子。为了我,不值得。”


谢玉台刚转过脸,想斥他不着分寸的称呼,但见到段冷垂着头温顺而谦卑的模样,愣是说不出口。


他想起自己与段冷新婚之夜时,这人便是这样一幅神情。在绛色的盖头下,浓密的睫羽地垂着,落下的阴影使那双眼眸太过深暗,看不出任何情绪。谢玉台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他和段冷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彼此都好像还停留在原点,没有朝对方靠近一步。


谢小公子曾在春秋殿曾惑人无数,到头来,却撬不开一只妖怪的心门。


只见段冷的眸光转动,落向梨花木床榻边的一个暗格。他轻轻叩住其上的铜环,拉开后从中取出一个质地温润的楠木圆盒,又将盖子旋开一半,放在谢玉台的手边。


“这是有琼氏的舒痕膏。你如果晚上有哪里不舒服,记得自己涂一些。”


谢玉台不为所动,反而把手指向内缩了缩。


段冷继续说道。“床头的竹篮里有备用的衣物,白色是内衫,深色是外袍。木桁上搭着的是大氅,你随意穿。”


“门口灶上温着清水,周围的热石温度很高,你去取水的时候,小心不要被烫到。”


“晚上你熄了帐内的炉火,记得给自己开个御寒结界。寒原上的午夜常有大风,你不要着凉。”


段冷一口气连说了好几句,像个老妈子一样事无巨细地嘱咐着,简直比水叶还要唠叨。谢玉台挑起眉,等他的最后一言。


开口之前,那人似乎叹了一口气。“按计划,明日就要返程青丘。今晚……我去外面睡。”


果然还是要逃避。


谢玉台冷哼一声扬起下巴,借助床榻之势居高临下,角度跟午时在万罗窟一模一样,神情戏谑又不屑。


段冷将漆黑的墨瞳抬起,但很可惜,看到的只是谢玉台半张孤傲又冷漠的侧脸。他犹豫了一下,将一只手探入衣襟深处,取出一个小巧的木制圆片,圆圈四周皆带有波浪形的起伏,看不出什么用途。


他将木片放在手心,慢慢抬向谢玉台。


“这个,还望你能收下。”


段冷的声音带了几分恳切和小心翼翼。


“这是我们洞庭一族联络彼此的秘器,名叫‘湘印’。其四周的水浪纹配合气流,能够发出一种只有洞庭修蛇才能听到的声音。”


“今夜你若有任何需要,吹响此哨,我一定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他将那薄薄的楠木圆片放在谢玉台的指尖处,并没有给谢玉台反应的时间,甚至没有看谢玉台是什么表情,仿佛是怕自己暴露什么似的,径直离开了客帐。


谢玉台看着那人身影消失的地方,所有的愤懑都憋在喉口,满心酸苦无处发泄。


湘印在他的手边静静躺着,只要谢玉台往前挪动一寸,就能将其拢入手掌。质地温润的小叶紫檀在烛火的映照下发出深紫色的光芒,慢慢填充了谢玉台的视线。


他鬼使神差地向前探了探手指,搭上木片边缘的水浪纹。独特的触感顺着指腹传来,附带着的,还带有段冷胸膛的温度。


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人的音容笑貌。


谢玉台合手将湘印攥入手掌,又将一床墨缎慢慢拉过头顶,整个人缩进被子里。这被褥为段冷多日所盖,其间还残存着那人的气息。


他便在这样的包裹之下,在黑暗中悄悄咬住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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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雘(huo)四声,一种比较正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