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46章 肆拾陆·清明

“清明梦?”段冷思索了一下,“略有耳闻。”


“传说,在西海尽头的妄灭岛上,有一族专修梦卜之术的隐巫,其中天分极佳者,可以获得控制梦境的能力。他们所做的梦,就叫清明梦。”


谢玉台娓娓道来,“这些隐巫在清明梦中,用意识幻化出成千上万的死魂和亡灵,再以此构成血阵,就能够开启上古神秘的预言禁术。这些禁术个个都是极凶极恶的法阵,若在现实中使用,施术者会遭到六界邪气的强烈反噬。但在梦中,却可以不费丝毫代价。”


“他们用这种方法,预言出了万年前的那场神魔大战,还有许许多多的一些八荒大事,每一桩每一件,都与他们从西海寄来灵笺分毫不差。”


“嗯。”段冷点头,谢玉台所说的这些,与他所知的一星半点传闻相互吻合。“但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我在洞庭博览群书,也只是听过它的一个名字而已。”


在一个领域研究深造,这可不像纨绔又懒散的七皇子作风。


“因为……”谢玉台不自然地偏过头去,犹豫了半晌才小声出口。“我也有一个想见的人。”


“若是掌握了清明梦,就可以在梦里……时时见他。”


想见的人?


段冷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快速转过视线,却只能看见谢玉台的小半张侧脸,翩然若飞的长睫如蝶翼一般忽闪着,桃眸中水光潋滟。


那人的表情与平日里沉默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眨眼的次数多了许多。


那人是谁?


段冷突然很想追问,很想很想,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嘴皮的开合。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站在一个什么样的立场上,以什么样的身份,探寻对方密不可闻的过往。


他只是个残命者,是个过路人罢了,充其量能算个床伴。但这微不足道的几次交融,也终将湮灭在那人漫长的妖寿里。


于是他没有问出口。


“藏烈里的原野,就像一个清明梦境。”谢玉台自然而然地切换了话题,“我可以凭借自己的心意变出任何我想要的物品,即使这些物品只能存在短暂的一小会儿。”


“所以,你都变了什么?”


段冷出言,将方才的所有心思藏好,尽量让声线听上去平静无澜。


“金银珠宝、玉盘珍馐、武林秘籍……”谢玉台掰着手指头道,“我几乎所有都尝试了一遍,但我发现那些金银珠宝,只能变成我以前见过的纹理样式;我想尝尝青丘历史上那些已经失传的古法名菜,却根本变不出来;武林秘籍倒是变出来了,但只有一个封面,写着洋洋洒洒四个大字‘武林秘籍’,里面却是无字天书。”


“后来,我就明白了。我走不出自己的意识,也不可能妄想超越它,我就是我自己的界限。”


段冷点着头,品味着这句极其富有哲理的话。


“直到有一天——”谢玉台忽然把头从膝盖间抬起,视线穿越了藏烈,落在那方只存在他记忆中湛蓝天幕。“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他停顿了很久,才将头转向左侧,极其庄重地看着段冷。“它在对我说话。”


段冷也深深地望着谢玉台。


一个人用眼神询问,另一个人用眼神回答。


——是你吗?


——是我。


语言本就苍白。有时沉默,胜过一切有声的答案。


谢玉台心下了然,又将头埋在了自己的膝窝间,让微微翘起的唇角隐藏在手臂之下。


“那个声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规律地出现。我知道它在陪伴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原野上,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只是它所说的话,我有时听得很真切,有时却很模糊。我的意识似乎不允许我完整地听清他所讲的每一个句子。”谢玉台无奈地笑了笑,“我那个时候一定很虚弱,连简单的聆听都这么费力。”


段冷却突然紧张起来。


他不敢问谢玉台听清了多少,按理说,这人能够记得《元莺辞》里面的内容,便也应该记得自己痛下决心倾诉的肺腑之言。


如果谢玉台记得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他就会知道真实的段冷,根本不是表面上一副洒脱傲然、豁达通透的君子之貌。他也有妒忌、有怨恨、有不甘,睚眦必报还愤世嫉俗。他会知道自己内心所有不加掩饰的想法,以及所有他准备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话。


段冷突然也无法定义谢玉台对自己而言的身份了。


按道理,他是自己同床异枕逢场作戏的契约伴侣。按恩怨,他是被自己苦难人生无辜牵连的风月债主。


但如果什么标准也不按,他又是对自己知根知底、几乎掌握了自己所有秘密的一个人,堪称四海八荒里的第二个自己。


只有一点不可否认,谢玉台曾站在离自己心门很近很近的地方,近到连段冷自己都害怕。


他隐在暗处的手不自知地攥起。


“后来有一天,那个声音失约了。我等了很久很久,它都没有来。”谢玉台的声音带着些委屈,他看着段冷,“哪一天,你去了哪里?”


“我……我去参加了有琼氏的一个诗会。”段冷答道。


“好玩么?”谢玉台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没你好玩。”


段冷其实想表达的意思是“不如陪你”,可不知怎么回事说出口就变成了这样,或许是因为他的一半神思还停留在自己对谢玉台身份的定义中。


他刚想解释,就看见谢玉台一个眼刀剜过来。“臭流氓。”


段冷只得认栽。


“我见你不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很着急,第一次鼓起勇气想离开这片桃源。”谢玉台张开两只手臂,“我跟你说,我像一只飞鸟一样,轻飘飘地飞了出去,你信吗?”


“信。”段冷不假思索。


谢玉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其实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自己奋力一跳。然后我看见一个很稚嫩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色裙衫,扎两个丸子头,再然后……就没有印象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快给我讲讲。”谢玉台问段冷。


“你从藏烈里面跌落,那个穿鹅黄色裙衫的小姑娘叫海月,她为了捉住你,把你的腿打伤了。”段冷说道,“我赶到的时候,你又陷入了昏迷。”


谢玉台点点头,他起了身,开始在楼阁里四处踱步,“所以这就是我搞出来的一片狼藉么?”


段冷颔首。


那日因为谢玉台腿上有伤,段冷和乌兰图雅匆匆离去,之后就赶上了有琼氏的一系列变故,再也没人来收拾这一处乱景。楼阁内里空旷,乍一看瞧不出什么,但仔细一看,还是能发现当日“大战”的蛛丝马迹。


谢玉台在地上捡起一截断掉的竹筒。“这是什么?”


“这是我当时给你喂药的容器。海月用它打了你,它就断成了两截。”段冷解释。


谢玉台走到不远处拾起竹筒的另外一半,将它们拼合在一起,并想象了一下段冷拿着它,透过藏烈给他的真身喂药的场景。


画面太美,他简直不敢看。


谢玉台识趣地放下了竹筒,继续在楼阁内其他地方乱转。


他一边走走停停,一边继续对段冷讲道。


“我离开那片原野之后,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做各种黑白色调的梦。内容很琐碎,大多是我在青丘生活的一些日常。总的来说,乏善可陈。”


谢玉台回身,对段冷耸耸肩膀。“我的经历就这么多。你呢,这段时间除了给我喂药,还做了什么?”


于是段冷也组织语言,大致给谢玉台讲了一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从最开始和乌兰图雅等人一起在古籍中找药方,到后来男扮女装以一己之力单骑救主,省略了过程的一系列艰辛,只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主要的情节。


饶是这样,谢玉台也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品评一番段冷的有勇有谋和忠肝义胆。


但段冷没有告诉谢玉台自己喂给他蛇鳞的事。他不想让谢玉台担心他,也不想让他觉得有所亏欠。


二人交换完了彼此的故事,没什么别的可做,正准备离开。谢玉台却忽然瞟到一个角落里的黑布下,似乎盖着什么东西。


他狐疑地走了过去,一掀黑布。


一本绯红封面的《元莺辞》静静躺在角落。书本被倒扣着打开,翻开的地方,正是段冷给谢玉台念的最后一话。


谢玉台随手拿起,翻到话本的末尾,兴致盎然地读了起来。


半晌,谢玉台从话本里抬起眸光,不偏不倚地射向段冷。眉梢眼角,都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


他幽幽地开口,“段冷,你骗我。”


他啪的一声合上话本。“故事里的和尚与鸾鸟,根本没有在一起。”


段冷没有答话。谢玉台便走到不知所措的那人面前,学着他的样子,两只手撑在那人身侧,将其圈在自己面前的方寸之地。


但他的头顶只到段冷的下巴,这样的姿势没什么压迫感,反倒像另一种花式的投怀送抱。


“骗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谢玉台将绯红的书卷塞入段冷两片交错的衣襟中,把齐整的线条揉得混乱。段冷的呼吸变得急促。


“你要什么代价?”


“我要的,现在就要取。”


这里是万罗窟密不透风的楼阁,四面玄铁墙壁沉默地守卫着这一方狭小的天地。当初段冷可以放心地在这里向谢玉台倾诉,谢玉台自然也可以信任它的隐秘。


——这里是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


谢玉台解了段冷的腰封,关闭视觉,让那人的身躯成为自己感官里的所有。


一些鸳鸯散的余香从谢玉台的鼻息中透散出来,惹得段冷也有些发飘。他本能地捏住了谢玉台的腰,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磅礴的力量在身下某处快速聚集。


天时、地利、人和。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在这种氛围下,发生什么都似乎顺理成章,但段冷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却骤然绷紧。


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行,你不可以。


——谢玉台昨天才经历过疯狂淫靡的一夜,他身上还有伤,只是受到了鸳鸯散残留药效的蛊惑,此刻定然受不住。


——那人是迷乱的,你却是清醒的,你有什么理由趁人之危。


段冷难耐地闭上眼睛。他其实从今天早上醒来就在反复地问自己,昨夜那一场不管不顾抵死缠绵的缘由。谢玉台可以把一切推给体内堆积的鸳鸯散,那他呢?


他又是为什么无法拒绝那人的身体,陪他放纵地疯闹了这一场?


仅仅是因为妖族繁衍生息的本能吗?


他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但他知道若是再这样继续下去,他们之间有什么一定会失控。


于是他说。“停下。”


段冷紧捏谢玉台腰窝的手渐渐松开,上移至肩膀处,强硬地抵在两人的身体中间。但谢玉台却没有察觉到那人的冷淡与僵硬,仍在段冷的襟袍里自顾自地撩拨着。


段冷只能把谢玉台从自己怀里揪出来,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对上他迷乱一片的眼眸。


“谢玉台,别忘了你对我做过的承诺。”


“什么承诺?”那人还陷在欲望的沼泽中,语音尾调软糯,似乎只是无意识地反问。


“你难道不记得,我们究竟是为何而来这大荒南极。”他冷冷地道。


谢玉台的动作僵在原地。


他蓦然想起,自己和段冷此行的目的,是为了猎杀凿齿做一把骨刀,让他可以回去之后终结掉段冷的性命。


他允诺过段冷的死期。


思及此处,谢玉台浑身的骨血都凉了几分。


他眼中的春水散去,渐渐恢复清明,退出那只在段冷前襟内作乱的手,重新落回自己的身侧。谢玉台所有的动作都变得极其迟缓,带着几分不可置信,远离了这个他梦寐以求的怀抱。


他原本在确定段冷就是那个一直陪伴自己的“声音”之后,就控制不住地想要亲近他。自己曾经拼尽了全力,想要与这个人重逢。


然而这股冲动与热血,都被那人一句话浇得冰凉。


谢玉台慢腾腾地整理好自己半褪的衣着,转过身,哑着声音道,“我没有忘。”


他眼角的红,不知是欲望之火留下的余热,还是彻骨之寒砸出的钝伤。


段冷听出了一丝哭音。


但他没办法安慰那人,摆在他们眼前的宿命就是如此,不管他们是否愿意,都得往前走。不管他与谢玉台如何改变,自己的死,都仍然是破解乱局的最妙一招。


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之间,不该再有更多东西了。


谢玉台理好衣襟,极其复杂地看了段冷一眼,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楼阁。


段冷提步追上。


“我会为你找来镇静安神的药物。”段冷拉住那人的衣袖,“谢玉台,你只是被那迷药蛊惑了,其实你并不……”


“别说了。”谢玉台甩开他的手,“药也不必找,我好得很。”


他在回旋木梯上转身,站在比段冷高几阶的地方,面容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冷淡,居高临下地对他说。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青丘的七皇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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