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40章 肆拾·劫狱

重楼之内的气息潮湿、腐朽,与世上绝大多数的监牢都相差无几。


足有一丈厚的土墙将雪山巅上清冷不沾一丝尘灰的大风尽数隔绝在外,这里没有一丝风声,腐朽与潮湿在墙内落地、生根、慢慢发芽,渐而衍生出几分与死亡相近的气息。


段冷取下壁挂式烛台上的一截白烛,用以照亮脚下干草与泥泞交织的道路。在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烛火映照下,段冷看见足下的不平来源于几根断掉的手指、一些久未清理的秽物、和许多拉扯变型的老旧刑具。


唯一和其他牢狱不同的是,这里并不热衷于羁押活人,而更像是一个混沌异兽的屠宰场。


透过生锈的铁杆,段冷看见牢房内无数将死未死的大型生物,或狂躁或虚弱地被束缚在铁链与钢架的囚禁之中。数百种妖兽的低吟叠加在一起,让这里听上去像个魑魅魍魉齐聚的炼狱。


段冷沉默地穿越那些呼号,这条走廊的终点被隐没在烛光未照亮的阴暗尽头。他一一辨认着两侧牢房内的人或兽,尽管有些生命已经被折磨得看不出原本的轮廓。


狭窄的长廊已过半,段冷却连一个妖族的影子都没见着。


正当他怀疑箴言的效用出了问题时,一声衰老而颓靡的叹息就从他身后传来。


——那是一个被他忽略了的角落。方才段冷已经借着烛光看见,这间牢房的一方侧壁上俨然吊着一具猿猴的尸体,从瘦骨嶙峋的尸体上看,它应该是被活活饿死的。


却没想到,牢房的另一侧还关押着一个沉默的囚犯。


段冷持着白烛一步步折返,看见牢房的干草席上靠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他将烛火伸入铁栏的缝隙里,才能勉强看清那人的五官。除却其上纵横交错的血痕,这张脸与自己印象中的酋王之面尽数吻合。但不知为何,这位英勇的王似乎一夕之间老了数百岁,两鬓的发染上霜雪,额前的皱纹亦深了数寸。


幸好,他那日跟着乌兰图雅去了元寿诗会,与这位有琼氏的酋王有过短暂的一面相逢。否则此刻简直认不出来。


段冷将乌兰图雅告诉自己的名字缓缓道出。“敖敦·查干布达·阿斯亚?”


听到这个名字,牢房内的长者睁开眼,失焦的目光一瞬定格在段冷的女面上,反问道。


“你是谁?”


有琼氏每一代酋王的中名都是不为人知的禁忌,查干布达四个字,仅有纯正的王族血脉才可知晓。乌兰图雅将这个秘密告诉段冷,便是让自己的父亲信任他的最快速、最直接的方式。


闻言,段冷抬手解去易容,露出自己原本俊秀冷冽的眉目。


阿斯亚眯起眼睛,看清了这张脸,说道。


“你是乌兰图雅身边的人。”


阿斯亚同样应该庆幸,当日诗会上他曾放回神识,瞧了一眼这位才智过人的后生。


段冷点了点头。


两人成功确认彼此的身份。段冷低头,拿出刚才从狱卒桑扎腰间顺来的钥匙,将锁芯与钥匙一一比对着。桑扎若是现在仔细瞧一瞧自己腰上的那串东西,就会发现那不过是一块上了障眼法的石头,还会随风发出“铃铃铃”的碰撞声响。


段冷顺利地打开牢门,对面前这位略显落魄的酋王说。


“请相信我,跟我走吧。”


阿斯亚却没有站起身,他将目光投向了段冷来时的路,淡淡问着。


“你可知道出了这扇牢门,外头还有多少巴尔刹设下的关卡?”


段冷很诚实。“不知。”


“你和我也许连第一步都走不出去。”阿斯亚撩起自己的裘氅下摆,露出一截血迹斑驳的岩石边缘,“我一旦离开这张石凳,重楼里一百道的机关就会同时启动,那些被药物改造过的妖兽也会冲破牢笼。他们都饿极了。”


阿斯亚指着他对面那只皮包骨的猿猴。“就像它一样饿。”


重楼百墙,魔窟千丈,原来这便是“重楼”一名的涵义。


但段冷仍旧不退缩。“请让在下带您走。”


“带我走,不如把你胸前的那把利器交给我。”阿斯亚的眸光凝聚在乾坤袋的位置,勾起一丝苍凉的笑。“解决人质的方式并不只有赎回一种,杀了他,同样能让劫匪失去为所欲为的资本。”


阿斯亚闭上那双因布满血丝而显得浑浊的眼。这双眼睛,今日已经目睹了太多惨烈。他的女儿诺敏为他而死,即使身躯被风雪吹得僵硬,也要遭受卫兵的羞辱;数百族人为他战亡,他们残肢被同根同源的亲族当作把玩的器物,最后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他们是生在冰雪上的民族,若死后的躯体为火湮灭,便永生永世带着炽烈的诅咒,永远无法与风雪中的祖先站在一处。


阿斯亚想,这牺牲已经够多了。


他再开口,声音沾染了几分绝望的喑哑。“我死后,酋王之位就交给阿日拉罕。有琼氏的疆土和数千族人,就拜托他了。”


“孩子,把匕首给我吧。”


阿斯亚平静而从容地伸出一只手,端坐在石凳之上的姿势仍旧有着王的威严。那只向上的掌心,好像马上就要接过臣服他的子民递来的王冠。


段冷走入牢中,右手悄悄探入乾坤袋,作势要臣服在阿斯亚的膝前。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面对着石凳上王微微弯了下腰,用平静、却不容拒绝的语气轻声说道。


“恕难从命。”


语声坠地,电光石火。段冷左手将阿斯亚一把从石凳上拉起,另一只手在乾坤袋中同时抽出凿齿之牙,不留情面地斩断束缚着他的铁链与镣铐,乍时铁屑四溅。


在牢狱中仍然回荡着段冷那四个字的回音时,两人已经如一阵疾风一般冲出了牢门。阿斯亚原先所在之处,已然扎满了数百支从天而降的箭矢。


“快走!”


见阿斯亚还茫然着,好像没从刚才一瞬的生死变故中回过神,段冷一把拽过这位酋王的胳膊,也顾不上那么多礼节,将人拖着往外走。


但那人的步履仍旧是慢吞吞的,细看才能发现,这双腿其实根本没有迈出一步。段冷看着裘氅下那双僵硬的轮廓,问道。


“您的腿受伤了?”


阿斯亚没否认,苦笑道。“我与你说过的,我走不出这间牢笼。”


段冷咬了咬牙,将阿斯亚的左臂搭上自己肩膀,用身体承载了那人大半重量。


他像一只身负巨石的困兽,沉默地、坚定地想要冲破眼前的牢笼。


与此同时,第二道机关已经启动。狱廊地面的干草仿佛有了生命,纷纷凌空而起,顷刻间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张厚重的网,向二人迎面压来!


段冷反手以凿齿之牙格挡,然而刚不抵柔,长牙锋利的尖端穿透了韧草第一层的编织,却越不过其后数道阻碍,在层层叠叠的干草交缠中,段冷使出的所有力气都被卸去。凿齿之牙陷入草网之中,他竟然连拔都拔不出来。


二人几近窒息。千钧一发之时,段冷引来一块脚边的碎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擦过长牙的牙身!


一点星火在段冷和阿斯亚眼中点亮。它先是轻轻覆在干草之上,似乎在确认这片宽厚之地是否是它繁衍壮大的温床,而后便凶恶地露出本相,像一个残暴的掠夺者,吞噬燃烧着它的养料。


草网之上升起道道黑烟,段冷寻其薄弱处,一举用凿齿穿透了它密不透风的覆盖。


大片的新鲜空气顺着孔洞涌入,或许牢狱之中根本没有所谓的新鲜,但对于烟尘之下的两个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因这方空气,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段冷重新获得力量,顺着孔洞将草网撕出一道裂缝。


两个人一前一后爬出草网,互相搀扶着起身。在浓烟与烈火的映衬下,段冷眸中的那点光芒更加明亮。


他直视着阿斯亚,不假思索地对他说。


“我一定会带您出去。”


阿斯亚平生没有相信过什么人。


除了百年前一支他豢养的死士朝沙海中的他奔来,以及更远的千年以前,他父亲将他的名字刻在有琼氏的无卷圣书上,告诉他,你便是今后千秋的王。


千年之中,身为酋王的理性都告诉他,王,该是冷漠而多疑的,从不对外界抱任何希望,强大到只相信自己。


但是他的感性又告诉他,此时此刻,你可以把自己托付给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人。因为你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丝如初冬的蒲草般坚韧的、不可摧折的信念。


这种信念,让这张冷峻面容上的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烟尘与草屑覆盖了那人刀削斧刻的眉目,但也正因如此,段冷眼中的信念才更加清晰。


阿斯亚不知道这信念来自何处。他不知道,它来源于段冷心中对另一个人深埋的执念。


但在这条九死一生无法回头的道路上,他只能选择相信。


“好。”


这一回,他主动将臂膀搭在了段冷身上,将自己的生死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足下的干草在烈火的逼问下现出原型。段冷和阿斯亚这才看清,狱廊中铺就的根本不是什么干草,而是借干草之形做伪装的、大荒之中最坚韧的缠丝藤蔓。段冷搀着阿斯亚向前走去,密不透风的重楼内忽然卷起一股邪风。


紧接着,无数的碎石从四面八方袭来,然而却不是向着他们,而是他们面前的一扇扇牢门。


关押异兽的牢门次第打开。被囚禁了太久的混沌妖兽叫嚣地奔向他们的自由,以及——


火光中两只秀色可餐的猎物。


一只目露凶光的秃鹫率先飞出。这凶恶的蛮灵本该只钟情于尸体与腐肉,却不知为何对眼前活生生的二人也抱有极大的兴趣。它张着尖喙直袭段冷的咽喉,说时迟那时快,段冷一把抽出藤蔓中的凿齿之牙,贯穿了秃鹫的细颈。


他再一抽手将齿牙拔出,秃鹫的鲜血瞬时溅出两道血线。


也许它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不明白,自己硬如金刚、覆满鳞甲的皮肉,为何会被一个看起来是象牙的东西贯穿。


臭名昭著的寒天秃鹫,就这样在段冷的注视下缓缓闭上眼睛。


也许是同类轻而易举的死亡唤醒了这些异兽脑中为数不多的理智,抑或只是让他们感到畏惧。不少异兽都踟蹰地站在牢房门口,警惕地盯着段冷眼中发着微光的白牙。


段冷便趁它们发懵的片刻,用闪电般的速度将阿斯亚带到了重楼里唯一一扇通往外界的门。那些异兽察觉到二人即将离去,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纷纷发了疯地扑上来,誓要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在那些血盆大口扑过来的瞬间,阿斯亚认命地闭上双眼。他以为自己的生命最终还是要终结于此,想象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袭来。


取而代之的,是耳畔一片疯狂而混乱的打斗声。阿斯亚再次掀开眼帘,见到身旁的年轻人浑身是血,手中的凿齿之牙上插着数个虎豹豺狼的脑袋。


他浴血而立的身影像个魔鬼,清澈的目光又像个神明。


有更多的凶兽朝他们扑来。段冷一扣他们身后的把手,朝阿斯亚喊道,“推!”


本该向内打开的狱门缓缓朝外而开,守在重楼门口的桑扎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后从门中跌出的两人更是让他惊掉下巴。


“你、你是……”


一千个疑问汇聚成无力的三个字,所有的问话归于一个指代不清的人称。段冷不知道这个“你”指的究竟是凭空出现在此的自己,还是双腿已断,却还能从牢狱中爬出的阿斯亚。


但这都不重要了。一只体型巨大的领胡①从重楼里冲出,咬断了桑扎的咽喉。


随后,更多的异兽冲出重楼,段冷干脆将阿斯亚背在背上,在雪地中狂奔。天空中盘旋的苍鹰发现此处的异样,纷纷俯冲下来,用玄水镜传送着后山的乱况。


不多时,便有急促而沉闷的脚步声从前山传来。


“他们在那儿!”


雪山之巅无处可躲,段冷与阿斯亚两人身上的鲜血又太过刺目,闻讯赶来的兵士立即锁定了目标,训练有素地以二人为中心围成一个圈,再缓慢向内逼近。


段冷面前之人均全副武装,持巨盾与长戟。而他只有一根染血的凿齿之牙,身上单薄的大氅在厮杀中变得残破不堪,像一块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旌旗,诉说着此人曾闯过的那一道道鬼门关。


阿斯亚见状,拍了拍段冷的肩膀。“放下我吧,孩子,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有琼氏的先祖会感激你的。”


“不。”段冷反驳道,“如果您不能活着离开,那么我此刻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阿斯亚浑浊的双眼中透出不解,“你是乌兰图雅雇来的死士吗?”


“不是。”段冷紧握着凿齿之牙,肌肉匀称的小臂上青筋毕现,“但只有您活着,我的朋友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几句话之间,有衡的士兵距离二人仅剩下数丈之遥。正当段冷将要挥出凿齿之牙与之拼死一战时,湛蓝的天幕中突然出现了一抹金辉。


段冷似有感应地朝遥远的天际望去。一只双翼流金、通体濯有赤色火纹的飞虎冲破云霄,乘风而来。


那是乌兰图雅的坐骑——飞羽棘虎。


霎那间,飞虎的金光已经近在眼前。段冷作势向前挥砍,却只连带起一片夹杂着沙尘的气风,向兵士们席卷而去。兵士们下意识举盾抵挡。当他们的眼睛重见天光时,段冷与阿斯亚已经跨上了飞虎的后背,转瞬消失在洛桑山脉连绵起伏的轮廓间。


为首之人用兵戟指着他们。“快,追上他们!”


有衡氏的卫兵们立时召来自己的坐骑,但是却太晚了。飞羽棘虎一跃三千丈,只消片刻的功夫,已经越过浩浩荡荡的有衡大军,来到毡帐密集的前山。


昏睡的巴尔刹似乎终于被帐外的兵荒马乱惊醒。他从混沌中睁开眼,发现本该在他身下承欢的美人儿消失不见,暗屉里权限最高的飞鹰令牌也无影无踪,顾不及衣衫凌乱便冲出锦帐。


说来也巧,他刚掀帘走出,便看见一只金尘弥漫的飞虎从他头顶一跃而过。


虎背上有两个人,正是他遍寻不见的“段美人”与他不共戴天的仇家之首。


巴尔刹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前因后果,随手拿起一把射日长弓,对准飞虎就射了过去。飞虎跟随乌兰图雅征战四方,对于暗器自有敏锐的嗅觉,它稍稍偏了一下身体就躲过了这一攻击。


巴尔刹见普通的弓箭对付不了这大家伙,立时换上了自己特制的追踪弩,瞄准段冷射出。


只可惜,在雪山白影和刺目日光的双重迷惑之间,他瞄准的只是段冷手中紧握的凿齿之牙。


只听“铮”的一声,那淬了剧毒的弩箭碰撞在无坚不摧的凿齿之牙上,立时断成两半。


段冷和阿斯亚向身下瞧着,看见模样极其狼狈的巴尔刹举着弓弩,用他们听不懂的方言大骂。


“呵,原来是这小子。”阿斯亚的语气极其不屑,那种一族之首的王者气概瞬间回到了这个人身上。“就这种射箭的准头,也配当王。”


他拍了拍段冷,“年轻人,把那块飞鹰令牌给我。”


“嗯?”若不是阿斯亚问起,段冷几乎都忘了自己身上还揣着这块令牌。“您要做什么?”


“我来还给他。”


阿斯亚接过段冷递来的令牌,眼中承载着无尽的恨意。大火中消亡的那些面孔如走马灯般掠过他的瞳孔,在苍老的寒渊中激起万丈急流,最终升腾起一丝水汽与薄雾,被眼眶圈禁在黑与白的交错间。


他红着眼,向地面上身材矮小的男人狠狠一掷。


飞鹰令牌打着旋飞出,一路迂回前行,这一度让巴尔刹误以为它的目标并不是自己。


然而逼近眼前时,令牌却忽然改变了方向,重重砸进巴尔刹的右眼!


地面传来一丝惨烈至极的嚎叫。巴尔刹捂着右眼踉跄跌倒,双手紧紧地拢着面庞,鲜血却止不住地从他指缝间流出。


“不——不——我的眼睛——啊啊啊啊啊啊!”


他妄想着用这样的方式挽留这颗眼球,今后好找些什么方法来修复它,使它重新完好无损地拼合在一起。然而那团血肉已经在巨大的冲击中四散破碎,化为一场漫天的红雨,洋洋洒洒落在雪山神女的注视中。


“这是他该有的报应。”阿斯亚看着地面上男人的惨状,憋闷已久的一口浊气终于溢出胸腔。


随后赶来的兵士见自家老大哀嚎着倒在地上,一时间也是群龙无首、纷纷丢盔弃甲。至此,再无人有闲暇阻拦段冷和阿斯亚的离去。


段冷终于收回平静而淡漠的目光,驾驭着飞虎奔向雪山上朗朗的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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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山海经》记载的一种外形像牛的异兽,颈部有一大块高耸的肉峰,有一条红色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