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39章 叁拾玖·试险

雪山之巅条件有限,最为奢华的鸳鸯池仅有酋王一人可用,其他人都需在半米高的狭窄木桶中完成沐浴。两个卫兵一人抓着段冷一只肩膀,将人丢到木桶中,又撑开一片密不透风的黑帘。


黑暗让段冷没来由地有些发慌。他耳边回荡着巴尔刹方才的那句话,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人间嫔妃服侍帝王之前要做的几个步骤。


第一步,净身。


兵士在黑暗中胡乱将他的衣服扯下,长裙就着其上的裂口碎成一道道布条。冷气强硬地袭来,裹满他不着寸缕的身体。段冷感受着两个兵士带着薄茧的手在躯干上游走,他们似乎在摸索什么。


段冷知道他们在摸什么。


半晌,身前的两只手似乎碰撞在了一起。其中一人骂道。


“呵,怎么。酋王看上的女人,你也敢觊觎?”


“哼,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自己没尝到甜头,就碍着别人作乐。”


“少废话,拿水来。”


段冷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让它颤抖。被人□□的羞愤之感第一次冲击了他的神经。他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那洞穴中暗无天日的三个昼夜。


被压在身下、抚摸、却无法挣扎的感受,就是这样吗?


段冷痛苦地闭上眼睛,即使睁眼也见不到任何光亮,可他还是如此做了。他以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告诉自己,所有痛与恨都会在闭合的眼帘中渐渐消亡,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知道。


没有人知道,他厌恶他与生俱来拥有的一切,包括这具躯体,里面流淌着一个罪人的血。


第二步,洗浴。


一盆温水当头浇下。兵士们似乎怜惜他是女人,还受了伤,取雪融水后还多在火上加热了一会儿。可这丝温暖转瞬即逝,他全身毛孔都奋力张开,争先恐后地挽留这一点点温度。尝过暖意,帘外不断吹入的冷气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段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鬓角的一缕发丝结了冰碴。


他想起离开雾隐镇的前一个夜晚。他躺在客栈冷硬的地板上,刚要入梦,却被谢玉台移到床榻。虽然背后有寒风不断袭来,怀抱里却是暖的。


谢玉台的身体,温暖而炙热。


他幼年时也曾睡在母亲的怀里。然而蛇类天生冷血,即便化作人形,温度也比常人稍低些许。母亲又对他有些疏离,总也不肯紧紧地抱住他。那些没有月亮的夜晚里,身前身后一直都是冷的。


谢玉台第一次让他知道,相拥而眠的美好。


该死,自己为什么总是想起那个人。


段冷在黑暗中攥紧拳头。第二盆半凉的水浇下,第三盆、第四盆……七盆雪水淋于身,鲜血和泥污都在凛冽的冲刷下流尽了。


仿佛这样就干干净净。


第三步,拭水。


“自己擦吧,我们可没耐心伺候你。”


兵士抛来一条干燥的棉巾。段冷接过,从头到脚,一寸寸拭干身上的水迹。他拢起如瀑的墨发,两只手向着相反的方向拧劲,沥出其中的水分。


他用半湿的棉巾擦着头发,但在这样的寒冷又潮湿的环境中,几欲结冰的头发不可能被擦干。


直到棉巾中的水分变得与发丝间一样多,他才出声。“好了。”


“这叫好了?”一个兵士挑起他滴答着水的头发,不耐烦地施着术法将其烘干,嘴上骂了一句。“麻烦的女人。”


段冷仰颈半蹲在木桶里,默默承受这一切。


兵士将他的头发烘干,又点过他身上几个部位,确认没有水珠了之后,和另外一人一起退出了黑帘。


第四步……


帘外兵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打断了段冷的思绪。他们用的音量本身并不能被察觉,可是段冷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数万个日夜独自揣摩的武学之道,也让他格外耳清目明。


“这活儿,我们到底做是不做?”


“我听说王上最近不喜欢下人代劳此事,他说自己来,过程才更完整。”


“可是按规矩……”


“别按什么狗屁规矩了。上一个办事不符合酋王心意的人,可是被当场杀了头。”


“那就听你的,反正我们要死一起死。”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两人再次掀帘走入。这回迎面抛来的是他的肚兜和下裙,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道。


“你去拿一床厚被来。”


帘内突然亮起火光,一名兵士燃起了火折子,戏谑地扫视着段冷的身体,眸中的侵犯欲不加掩饰。


“也不知道这回王上爽了之后,能不能轮到哥几个享一享福。”


同为男人,那卫兵此刻心里在想什么,段冷再清楚不过。他有条不紊地将两件衣服都穿好,再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那人。目光不卑不亢,看得久了,反而让人觉出一丝彻骨的寒意。


“怎么,不信?”那兵士冷哼一声,“等会儿在老子身下求饶的时候,你最好记得现在这个眼神。”


段冷隐在暗处的手紧攥成拳。


另外一人很快折返,他见段冷收拾妥当,便用一床厚被将段冷严严实实地裹住,驮着他从后帘进入酋王的锦帐。


帐内暖香四溢。段冷立时闻出,这是边塞流行的一种迷情香。香气并不浓郁,看来巴尔刹没打算让他彻底失去意识。


段冷被兵士放在雪豹皮铺就的一张圆床上,刚从被褥中探出头来透口气,就见到四周一圈银朱色的纱幔垂落。


巴尔刹在某些细节方面,可是从不含糊。


段冷屈腿坐在床榻上,摸到肚兜内侧他亲手缝制的暗线,渐渐放下心来。


——刚才那两个兵士没有发现这肚兜的端倪。


他们或许都未曾检查过这件看似不起眼的衣服,只顾着互相掣肘,抑或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他的绝艳姿容中。他们没有发现这肚兜的内侧有一暗囊,暗囊之中,正存放着一枚小巧的乾坤袋。


乾坤袋中有他与谢玉台一同猎得的凿齿之牙。段冷相信,凭借这根无坚不摧的锋利长牙,他至少能够活着走出有衡氏的毡帐。


他并不是贸然前来。


帐内红烛燃过一寸,满身酒气的巴尔刹东倒西歪地走进来,手里提着个鹿皮酒囊,来不及封口就被拍在一张式样简朴的红木桌案上。巴尔刹掀开银朱色的纱帘,整个身体扑倒在那鼓成一团的被褥之前,段冷心明眼快地退后些许,才没有让自己落入那人的禁锢。


他忽然意识到露了破绽,警惕地看着面前之人。然而醉酒的巴尔刹并没有发现段冷异样的身手,只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本能使然,勾起他的下巴挑逗道。


“小美人儿,有没有人告诉你,你不穿衣服的样子更好看?”


卑身逢合,或是欲拒还迎,床笫间的套路段冷再熟悉不过。他清楚地知道身为一个合格的“投奔者”,自己此刻应该做什么。


巴尔刹的手探进他的肚兜,他假意羞怯,也跟了一只手进去,轻轻覆盖在那人的手背之上。


“王上,长日漫漫,何必如此着急?”他故作轻松地打趣道,“该不会是这雪山天寒地冻的,王上见女人见得太少了吧?”


段冷慢悠悠地说着,肚兜内的食指和中指借此机会不着痕迹地上抬,伸进暗囊中的乾坤袋口。他原本打算从中取出凿齿之牙,将巴尔刹挟作人质逼问他有琼氏酋王的下落,却在触碰到长牙之前,指尖先挨上了几颗粗粒。


这是……


段冷电光石火地记起,自己蹲在雾隐镇的茶馆门前,将一小片紫色粉末收入乾坤袋中的场景。


那紫色的粉末,正是洞庭秘制的问供之香——箴言。


此时此刻,这抹秘香的存在,给予了他另一种兵不血刃的取胜方式。


他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指腹沾过一片砂粉,轻轻地将巴尔刹的咸猪手带出。段冷绕到那人身后,探出手虚虚抚过那张粗糙的面庞,伸屈不定的手指勾起几分若有似无的触感,蜻蜓点水般跃过巴尔刹的鼻尖与心头。


巴尔刹以为她在讨好他,便也不阻止,闭上眼睛享受着段冷的服侍。在擦过巴尔刹的人中时,段冷故意重重一抹,将箴言尽数落在了那人鼻腔下方。


上唇突然传来不容忽视的触感,巴尔刹猛然睁了眼,一双细小如缝的眼中染上更深的醉意。他挪着身子凑近,一手去解腰带,另一手握住段冷那只不安分的手。


“好美人儿,撩拨得我简直受不住……让哥哥好好疼你……”


那人粗暴的动作中带着明显的急切,仿佛一把火已经烧到了头顶,让他宁愿抛下一切君子的伪装,也要找些水当头淋下。段冷看着那丑陋面庞上的淫靡之色,强压下双眸中的鄙夷,纵容巴尔刹在他身上肆意游走。


他的后槽牙贴在一起,很近,但他没有咬下去。


他不能表现出恶心。


就像在那些仪式盛大的祭礼上,洞庭的族人一个一个经过他的身前,夸赞着他虚假的面容、身为女子的温顺、举止间的风情万种,但他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厌恶。


悲哀也是一并不能有的。


那双平静的眼眸里应该盛有悦色,欣然、还带着点雀跃地,接受来自外界所给予的一切。他应该看起来格外感激自己的命运,并因此而珍视它。


他学习着不带任何感情地控制这张面容上的神色。悲伤、愤怒、惊惶、疑惑……在无数被他摔碎的铜镜前,在每一块碎裂的光晕里,不厌其烦地反复练习。


这其中最简单的一种,是漠然。


那人的掠夺还在继续。


段冷在心中倒数着时间。十、九、八、七……


这一切很快就要过去了。


段冷数到一,恍然睁眼,看到巴尔刹棕色的瞳孔中中闪过一丝迷离,但也仅仅是一瞬,巴尔刹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箴言生效了。


段冷试探地询问,伸出手在人面前晃了晃。“王上,您醉了吗?”


巴尔刹点点头,低垂着目光望向地面,乖顺得不像一个王。


段冷为保万一,继续旁敲侧击地询问。“若是妾身侍奉得您高兴了,可否告诉妾身,您的小金库都藏在哪里呀?”


求取者劫色,被掠夺者索财,一句床笫之间再正常不过的玩笑话,就算巴尔刹清醒着,也不会认为他逾矩。


只听他木然而机械地回答道。“祭坛左数第二排第六个毡帐,出后门前行五百丈,有一枯木,枯木下有十万黄金。”


巴尔刹不假思索,仿佛已经化身为一个以零件驱使的问答机器。


又问了几个不轻不重,却具有判断价值的问题。段冷终于放下心,收回面上所有顺从的讨好的神情,一把掀了银朱纱幔下榻。


在巴尔刹进来之前,他已经用内力探测到那张式样简朴的红木桌案有一暗屉。段冷走到桌前,一边在桌堂内摸索着机关,一边冷然问道。


“有琼氏的酋王是你掳走的?他在哪里?”


“是。我让人将他关到‘重楼 ’里去了。”


“重楼?那是什么地方?”


巴尔刹猛然痉挛了一下,瞳孔中的颜色不断变化着,棕色与紫色交替出现。看得出他自己的意识已经察觉到外物的入侵,正在奋力抵抗。


“重楼……是有衡氏防守最严密的地牢。”


“它在哪里。”


“出王帐西行十五丈,再北行一百丈,一个插着黑白双旗的夯土堆后面。”


桌堂内一片光滑,段冷摸了许久,什么也没摸到。他索性直接问。


“书桌里的暗屉要如何打开?”


“在书桌四个角分别敲击两下,暗屉就会自己打开。”


段冷依言照做,一块算盘大小的抽屉反向弹出,里面赫然放着数块酋王令牌。


他猜得不错。


他继续问道。“这里面,你最常用的令牌是哪块?”


“带飞鹰图腾的那块,椭圆形的。”


段冷将最左一块令牌拿了出来。鹅蛋大小的玄铁材质,菱花式金漆封边,中间有一只展翅的雄鹰烙印。


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全部答案。段冷走回巴尔刹面前,面对着那张五官不住扭曲的脸。他想要趁此机会讨回他被羞辱的一切,却害怕疼痛让巴尔刹立时清醒。段冷双拳紧攥,令牌侧边的花纹深深嵌入他的掌心。


半晌他松了手,只点过巴尔刹的睡穴,将人塞进当初裹着自己的棉被里。


意识的挣扎让巴尔刹并没有陷入深眠。他在棉被中滚来滚去,亦不闻鼾声,但这样的反应无疑更加应景。


段冷随手扯了一件巴尔刹的大氅,从后帘走了出去。


王帐外守着的近卫见段冷走出,均是十分讶异。但见他披着王上的衣服,手里又拿着王上的令牌,愣是没有一个人敢阻拦。


巴尔刹平日行事不按套路出牌,为人又心狠手辣。在这样的余威之下,段冷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那块插着黑白旗帜的夯土堆。


夯土堆远比他想象得要大,简直算得上一个雪山之巅的小山丘。段冷绕过半圈来到土堆之后,一个身着重甲、提着宽刃长刀的魁梧兵士立时走了过来。


“何人擅闯禁地——?”


“妾身奉王上之命,特来重楼取些东西。”


那兵士名叫桑扎,多年跟随巴尔刹出生入死,是巴尔刹极为信任的一名上将。他打量着面前身段婀娜的女人,脑海中回味着方才从下士那里听得的趣闻——“美艳寡妇上山求援,清池锦帐被掀红浪”,这样的风流韵事在方圆不过百里的雪山之巅传开,只需一名跑腿的下士在前山后山往返的片刻。


桑扎清楚眼前绝色女子的身份。此刻,她又能说出“重楼”这一隐秘的名字,也许真的是酋王派来取东西的。


他接过段冷手中的飞鹰令牌,不动声色地用指腹摩挲过那块玄铁背面右下角的划痕。这划痕是巴尔刹在驯服厄运时留下的,角度、深浅均无法复制。看来此时自己手中这块,是货真价值的酋王令牌。


但桑扎还是有些疑虑,他将飞鹰令牌还给段冷,粗声问道。


“王上让你来取什么东西?”


段冷故意停顿了片刻,长而不卷的睫毛闪动着,双颊染上一片绯红。


“手铐、皮鞭、还有麻绳之类的……”


桑扎恍然大悟。跟随巴尔刹多年,他自然猜得出自己的王上想要做什么。他一边在脑海中构建着那方靡艳的景象,一边挑起那方胡茬横生的下巴上的厚唇,笑得满面□□。


“呦呵,还是咱们王上会玩。”


桑扎挪动开自己壮硕的身躯,露出身后那扇狭窄的牢门。段冷刚要走入,那人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叫住段冷。


“等等!”


桑扎一把抓住段冷的肩膀,“你要的那些东西,我替你去取就是了。牢里血污味重,这苦差事还是让属下代劳吧。”


段冷轻轻拨开那只颇为冒犯的手,背对着桑扎的面容一片寒色,语声也逐渐冰冷下去。


“妾身来时,王上特意嘱咐过,要让妾身自己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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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取“chong”音,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