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41章 肆拾壹·馈赠


“什么?父王醒了?”


燃有炉火的温暖毡帐中,乌兰图雅从铺着狐裘的太师椅上站起,惊喜地对来人说。“快带我去看看!”


山雪却面露一丝难色,“王上说,此刻他谁都不见,只见一人。”


“那人是谁,竟敢与我争父王的宠爱!”乌兰图雅立时撸胳膊挽袖子,“快告诉我,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山雪脸上的为难更甚,她悄悄地瞥向另一旁正在哄睡的段冷,半晌才开口。“是……是段少侠。”


“段……”乌兰图雅的气势来得快,去得更快。“那就没事了哈哈哈,毕竟是我父王的救命恩人,应该的应该的。”


她讪笑着,转身对山雪挥了挥手。“带他去吧,记得替我给父王问个好。”


山雪颔首应下。但段冷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们的对话,还与世隔绝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山雪只能俯身过来,在段冷耳边轻声说道。


“段少侠,王上想见您。”


段冷此时却不太能走得开。


不知为何,自打段冷从洛桑雪山回来,谢玉台就一直在发脾气。离开前温柔软萌的小狐狸,现在不仅不愿意安分地待在段冷怀里,还几次张口咬破了段冷的衣襟。


几个连小猫小狗都没养过的人如临大敌。数日前,他们挑了个时间聚在一起,在九公主的毡帐内召开了有史以来第一次庄严的研讨会。


关风首先说道。“我觉得谢公子可能是不喜欢段少侠的衣色,毕竟段少侠以前从来没穿过有琼氏扎染的藏蓝色衣袍。”


扶花摇头。“依我看,是段少侠这几日单骑救主,身体消瘦了。谢公子躺在段少侠怀里,没有从前那么舒服了。”


山雪皱着眉头开口。“也许……是谢公子这几天一直在做噩梦呢?”


苏合则端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呵,要我说啊,化作了真身的妖族嗅觉都会更加敏感。谢公子呀,这是不满意段少侠身上的味道了。”


段冷刚回来那日,曾不顾满身流血的伤口去乌衣帐找谢玉台。苏合那时便闻到在血腥气之外,段冷身上还缠绕着一丝微弱的迷香香气,只不过他当时没有点破罢了。


“可是段少侠都沐浴过整整十次了,难不成还要蜕层皮?”


为段冷打抱不平的是扶花。段冷每次沐浴,便是她负责去冰窟取水。因谢玉台的极度不配合,导致段冷早中晚都要洗一次,把她的胳膊都快累断了。


“那你每日为段少侠配备营养餐,想把人养得白白壮壮,也没见谢公子的情况有一丝好转啊。”


苏合与扶花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风花雪月四人都是自小跟九公主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因为乌兰图雅尤其喜欢这位异乡来的五哥,她们几人也同苏合交往甚密。无外人时,彼此也不讲究那些主尊臣卑的礼数。


“好了,都别吵了。”


乌兰图雅见两人也争执不出什么结果,索性出言打断。“这几日我翻遍话本,觉得有一个情节和谢公子现在的状况很像。”


“哦?”


几人都凑过来,乌兰图雅将话本翻到折了页脚的一处。“一个家里最不被重视的孩子,在父母都外出时点燃了自家的柴房,只为博取一丝微弱的存在感……”


段冷内心飞过一群乌鸦。他黑着脸暗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心里清楚得很。谢玉台不过是不满他这几日的贸然离去,对他一边发泄、一边撒娇罢了。


段冷将小狐狸翻了个面,迎上那只将要挠向自己胸口的爪,牢牢握在手心。


——抓到你了。


谢玉台有极短暂的一瞬龇牙咧嘴,但随后就渐渐安静下来,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被段冷攥在手心的那只爪子,也慢慢收回了锋利的爪尖。


段冷心道,原来你喜欢这种对待方式。


从前谢玉台伸爪子,段冷多半只是借助灵活的身体左右闪避,抑或逆来顺受地直接承下,换来的却是小狐狸更猛烈的攻击。没想到段冷一朝强硬起来,反倒收效甚佳。


狐狸心思可真难琢磨啊。


段冷哄着谢玉台睡去,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一桩移花接木,把人交给山雪。


“劳烦山雪姑娘帮忙照看下,我这就去。”


在有琼氏寄人篱下的这一段时日,段冷曾数次路过酋王的居所。就算没有乌兰图雅和苏合为自己盛情介绍,他也能分辨得出王帐和其他锦帐的区别。


二十四扇哈那围成的穹庐顶端,高而圣洁地立着一只角挂碎星、身披月影的麋鹿,那是有琼氏的图腾——星月神鹿。红蓝相间的毡毯上绘满了柯勒察族代表权利与地位的神秘符文,宽阔的门帘则垂着一圈圈绣金流苏,段冷从没见过它掀起的时候。


而今,这扇帘门为他打开。


数十卫兵森严地守在帘门两侧,身着缥碧色长衫的依仁正立在门口,对迎面走来的段冷行礼。


“段少侠。”依仁抬头,眉梢眼角都有些红。“酋王正在等您。”


段冷言简意赅地回了一个“嗯”字,直接掠过他进了王帐。


酋王毡帐内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和他那日劫后余生地从守疆人屋中醒来一样。


阿斯亚半坐在约两丈宽的黄花梨矮榻上,绣有祥云纹的缎面锦被严丝合缝地盖住他的双腿,一直延伸到他的腰际。


他一碗苦药将将入腹,抬眼便看到如松如竹的俊秀青年,随手将空了的药碗递给一旁侍立的婢女,清了清嗓子开口。


“来人,升座。”


一张金玉席被两个近侍抬入帐中,无论是重量大小还是花纹的繁复程度,都刷新了段冷对于这个物件的认知上限。二人又在席位前支了两灶红泥火炉,左有美酒飘香,右有雪水烹茶。末了齐齐一掀崭新锃亮的雁羽织毯,请段冷入席。


“美酒与茶皆备,请阁下千万不要客气。只是本王还在病中,就无法奉陪了。”


阿斯亚淡淡开口。回到自己的领地中,那股为王的气势便尽数回到了他的身上,就连称谓也一并改变。


段冷指托茶盏,浅泯一口,让温茶润过自己的喉咙。


其实在来的路上,段冷已经想到这位酋王召见自己的意图。无非是嘉奖一番自己的英勇,然后再赏赐自己牛羊万匹、黄金千两。若是做得出格一些,或许还会把自己奉为整个氏族的恩人,搞个什么加冕仪式,此后便受上宾之待,承万人之尊。


一族之长的犒赏之道,他从前披着圣女的皮在洞庭的如风殿目睹过不下千回,自是稔熟于心。


但阿斯亚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觉得我的小女儿,乌兰图雅怎么样?”


这句话直接打了段冷一个措手不及。


他实在没想到是这种开场,只能把已经打好的腹稿全部推翻,在脑海中重新组织语言。段冷斟酌了一番措辞,十分官腔地回答道。


“您的女儿骁勇、坚韧、赤诚且良善,有边塞民族所崇敬的勇武,亦不失女子固有的细腻,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若您肯悉心栽培,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一个堪称标准答案的回答。阿斯亚面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说得好啊,说得好。”


“本王是有心栽培她,但她却不懂得栽培自己。”阿斯亚话锋一转,幽幽叹息着,“近些年,本王膝下的其他子女都懂得拉拢外援,唯独这个小女儿一直不开窍,身边也没有几个能帮得上忙的人。”


段冷还没搞清楚这位酋王到底想说什么,只能避重就轻地安抚。“据在下的观察,风花雪月四人都是公主身边十分得力的帮手,王上不必太过忧心。”


“非也,非也。”阿斯亚缓缓摇头,用语重心长的腔调说道,“那都是帐外之人。本王指的是,能在她帐中时时刻刻陪伴的坚实靠山。”


段冷凝眉,忽然意识到阿斯亚醒来第一个就要召见自己,意图似乎并不简单。


只听这位酋王继续说道。“本王已年近万岁,再过几百年,就要真正的开始衰老了。有琼之族虽不若中原之国疆土辽阔,却传承着万年的医学与药理,不可后继无人。”


“因此,在前去北疆之前,本王曾派人暗中打探,得知族中支持九女之人不在少数,但支持长子与次子的呼声却更高,你可知为何?”


“在下愚钝,请王上细说。”段冷只能硬着头皮接道。


“本王的长子阿日拉罕,自两百岁就开始为我族开疆拓土,至今为止战功赫赫,颇受族人景仰。次子依仁的战事天赋虽然弱一些,却极善游说与外交,很会笼络人心。但这都不是他们能压九女一头的根本原因。”


阿斯亚端起游龙杯盏啜了一口清水。“最重要的,是这两人均已成家,有十分可靠且强大的亲族势力支持。九女身上,却没有这个筹码。”


他合上杯盏,目光似是落在了杯中忽起忽沉的水面,又好像在暗暗打量面前青年的神情。


“王上将这些与我一个外人说,究竟是何意?”见阿斯亚止住话头,段冷立即出言反问道。“在下只是一个携友求医的羁旅客,实在没有必要知道这么多。”


“因为如果你愿意,很快就可以不是外人。”


阿斯亚平静地回答道,锐利的鹰眸直视着段冷。在他的注视中,这位勇武后生的眉头骤然蹙起,素来平静的面容上掀起一丝惊涛骇浪。


“不是外人”的含义在段冷的心头呼之欲出,他却不敢深究下去。


见段冷的神情有些许松动,阿斯亚又开了口。


“你才思机敏,能够在元寿诗会以巧言化解六子的刁难,又一身虎胆,敢只身入敌营,千里走单骑。如今更是在不见天日的重楼中救了本王的性命,是我有琼一族可歌可颂的大恩之辈。”阿斯亚的眸中透着赞赏的光,“若你肯做九女的驸马,九女必会受到更多族人的拥戴。到时,本王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把王位交给她。”


“否则,仅凭我一己私欲,怕是难以服众。”


段冷这下才明白,为何这位王上不在一开始与他提牛羊万匹、黄金千两之类的犒劳。他根本没想过把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赏赐给他。


阿斯亚想要赏赐给他的,是格尔木寒原的辽阔疆土,是有琼氏的千秋与万代。


段冷额前冷汗涔涔。他出席而跪,对阿斯亚道,“王上,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在下门户低微,而公主身份高贵,恐怕难以相配。正如您所见到的,在下只是一个身无长物的羁旅之人,无论如何都配不上您金枝玉叶的女儿。”


“有琼氏行医救人,从不看对方的身份地位。婚配嫁娶,亦是如此。”阿斯亚淡淡道。


“乌兰公主对在下也并没有那个意思,我们……我们只是朋友而已。”段冷焦急地辩解着,“您若执意将您的女儿许配给我,她恐怕也不会幸福。”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女儿不心仪你?”阿斯亚笑得意味深长,“在有琼待了一月有余,你可曾见过哪个除你之外的男人出入过她的毡帐?”


段冷刚想脱口而出“苏合”二字,阿斯亚立时补充道。“亲眷不算,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


“那……没有。”他只能实话实说。


“入了她的帐,就是入了她的眼。”阿斯亚看着段冷的目光极其慈祥,仿佛已经将人看作了公主驸马。“这个道理,你还不懂么?”


“我这个小女儿素来不善言辞。这个亲她不提,今日我这个做父亲的,便替她提了。”


阿斯亚手心升起一道红笺,似乎就要当即定下这门婚事。


“王上且慢!”段冷仍旧跪着,似乎终于下了某种决心,咬牙说道。“在下……其实已与一妖族结为连理。”


他刚才就在犹豫是否要将这件事说出口。他不知道一贯奉行传统的柯勒察人,能否接受他与谢玉台荒诞出格的婚姻。如果他们只当这一切是个玩笑,他说与不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徒增供人谈说的话柄。


但所幸阿斯亚没有追问下去。他点了点头,十分可惜地说道。


“既然如此,本王也就不强求了。”阿斯亚脸上的笑意淡去,“不过……本王瞧你应该还未满三百岁吧?”


“是。”段冷应道。


“英年早婚,令人唏嘘啊。”阿斯亚放下游龙杯盏,目光从段冷身上移开,落向不远处的弓架。“想当年本王三百岁时,还是个在雪雁背上追逐落日的毛头小子。而阁下已经成家立业,有勇有谋,真是……”


段冷静静听着,不作一言。


“算了,不说了。本王只是看着你们这些惊才绝艳的后生,总想起自己的那些峥嵘往昔。”阿斯亚话锋一转,“那么,你想要什么赏赐?你尽管开口提,本王不喜欢亏欠。”


“在下,确实有求于王上。”


经过这一番斗智斗勇,段冷终于有机会将准备已久的陈词说出口。“我想向王上,求三味药。”


“哦?”阿斯亚有些意外,“是哪三样?说来听听。”


“极渊南海鲛人泪,司幽之城地下泉,彼岸花蕊彩蝶翼。”段冷抬起头,将那日在药方上看到的三种缓缓说出。


阿斯亚闻言,敛眸道。“阁下求的这三味药,倒真是不同寻常。”


“极渊南海有鲛人,十年一泣,落泪见光成珍珠。若想取其泪滴,必于极暗处等候;司幽之城埋没于千年前的神魔大战,早已无人知晓其方位,更何况还要进入废墟之中寻找一汪地下清泉;彼岸花生于幽冥之路,生者有去无回,能够飞越亡灵之海的彩蝶更是百年难遇。”阿斯亚对这些奇珍药材的来历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它们件件,都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精品。”


“是。”段冷应道,“所以在下才冒昧向您求取。”


“你找对了人。”阿斯亚淡淡笑着,“这三味药,在本王早年于大荒历练时,都阴差阳错地收入了囊中。如今想来,机缘竟在此处。”


“此话当真?”段冷眸中的欣喜简直掩藏不住,他拱手而言。“恳请王上赐药!”


只见阿斯亚抬手变出一个雕工繁复的榆木方匣,传入一缕真气将其打开。


“不急。阁下能否告知本王,为何要求取这三味药?”


“是为了救治在下的友人。”段冷黯然道,“我们一起在九曲寒渊历练时,我没能保护好他,让他中了凿齿之毒。乌兰公主翻阅古籍找到一纸药方,要想祛除此毒,必须用到这三味药。”


阿斯亚忽然想起在雪山逃亡的路上,这位年轻人曾对自己说过,他来救他,其实是为了自己的朋友。


于是他问道。“你的那位朋友,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乌兰公主的毡帐中。”


阿斯亚屈指敲了敲游龙杯盏的瓷沿,立时有一队侍女鱼贯而入。这位酋王用段冷听不懂的柯勒察语厉声吩咐了什么,随后这些人训练有素地离开。


片刻后,她们带回了尚在沉睡中的谢玉台。


段冷看着谢玉台被放在王帐正中的三弯腿荷花藕节桌上,挑眉道。“王上这是……?”


阿斯亚拿过床头的鸟兽拐杖,支撑着勉力下榻。一旁的侍女快步走过来,“您的身体……”


“不碍事。”他摆摆手,驱赶了想要上前搀扶的侍女,吩咐道。“去将针灸用的器具都拿来。”


“是。”


阿斯亚撑着病体慢慢走到那张桌前坐下。与此同时,侍女也带着一整套针灸用的器具返回,大大小小的物件摆了满桌。


“既然是还阁下的人情,自然要还得彻底些。”


只见他展开那卷插着数十针具的羊皮薄帘,从中取出一根芦苇杆粗细的长针,在烛火上燎过之后,对准了谢玉台身上的穴位。


下针之前,他忽然瞥到紧张到双手攥拳的段冷,笑着叹了口气。


“阁下不必紧张。本王施针近万年,还从未有过失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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