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38章 叁拾捌·单骑

段冷与乌兰图雅骑着马,一前一后走在雾凇环绕的雪山中。林间霜风不闻,唯有马蹄轻踏在雪酥上的嘎吱声。到了雪山脚,段冷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身后那人。


“公主,就送到这里吧。”


乌兰图雅一手牵着两条缰绳,另一只手忽然抽出弦月,两道刀光扫过,段冷的前襟与衣袖瞬间多出数道裂口。


“这样才更像一点。”乌兰图雅收刀入鞘,安抚着□□受惊的马匹,“我二哥为你准备的那些说辞,你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段冷颔首。


此时的他又恢复一袭白衣,头顶黑纱,女音女面。雪白的直裾长裙裙摆飘扬在风里,干洁处与新雪无异,脏污处却似刚从泥潭脱身而出。恰到好处的几道豁口,让他狼狈中又显出一分惹人怜的柔弱。


乌兰图雅长舒一口气,说道。


“你是察布达马寒原与朗日镇交界处的猎户妇人,多年前丈夫亡于恶熊之口,你一个人守寡多年,以纺织棉麻为生。前几日流寇悍匪突袭了你的居室,致你被迫流亡,途中又遇战乱,无奈之下才打算投奔有衡氏。你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一碗热糊、一舀冰汤。”


她语速极快地为他重复了一遍,又嘱咐道。“一定要说热糊,不能说饭。要说冰汤,不能说水。这是朗日镇上的特殊叫法,万万不能说错。”


段冷礼貌地笑笑。“都记下了,公主。”


他行过礼,抬步转身离去,乌兰图雅还是没忍住,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段冷——!其实,你不必答应我二哥的。”


乌兰图雅策马重回段冷身前,挡住他的去路。“我本就不支持他们定下如此计策,把所有的胜算都压在一个人身上,太冒险了。”她垂下眼睫,压住眸光中别样的心绪,“况且,就算真的要用这种方法,也不该你一个外人去。”


段冷脸上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公主,在下心甘情愿。”


“你真的想好了吗?”乌兰图雅仍不甘心,“巴尔刹为人阴毒,狡猾奸诈,若你的伪装在哪个片刻出了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根本走不近他五丈之内。他会用淬了毒的暗器让你生不如死,再吩咐手下将你拖去地牢。”


“那些人会把你当成大月氏一族的奸细,用尽所有你能想象的、不能想象的残忍手段折磨你。到时候……


“公主,我意已决,不必再劝了。”段冷垂眸,淡淡地出言打断。


“那,我能问为什么吗?”乌兰图雅的眼中染上几分晦暗不明的光。“是因为我们救了谢公子?”


“是,也不是。”段冷平静地抬头,仰望马上英姿飒爽的姑娘,“是因为他,却不是因为你们救了他。”


乌兰图雅不解地望着他。


“我此行前去,并非为了报答你们的相救之情。”段冷顿了顿,“而是因为你说过,只有你父王有古籍上提到的后三味药材。救出你父王,谢玉台才有生的希望。”


“为了一个朋友,值得如此吗?”乌兰图雅眸中的不解更甚,“妖生一万年,你才三百岁。”


“有些事情,早已不是‘值得’二字可以评判。”段冷拱手,“公主,告辞。”


他离去的步伐再未停顿,身影渐而融入一片雪色之中。


在走出百丈之后,段冷才开始回味乌兰图雅的那番话。妖生数万年,可那与他何干?他这一生只为赎罪而来,只求用余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还完一身债,干干净净地离去。


不要欠洞庭,也不要欠谢玉台。


走出雾凇林,风雪骤然冷冽了几分。在他面前,洛桑雪山上的九千台阶在烈日下闪着熠熠的光。


这台阶本没有什么修葺的意义。来往此处者皆为妖,再不济也是个魔,稍微用点妖术就可以一跃两三丈,根本不需要借助台阶攀登向上。只是当年有衡氏自诩圣人之后代,不仅要将据地建立在雪山之巅,还妄想将外族的来访都视为“朝圣”,这才修建了一条蜿蜒向上、盛大恢弘的石砌之路。


段冷此刻要装作弱不禁风的妇人,便只能一阶一阶往上爬。


他三步一跪,五步一倒,再挣扎着起身,将戏做得十成足。他的头顶不断飞过低鸣的苍鹰,段冷抬眼望去,知道这并非普通的鹰,而是负责通风报信的雪山巡鹰。这些鹰的双足上都固定有小型的玄水镜,能够将翅下之景即时传回玄水镜的另一端。


这些苍鹰此刻在他头顶不住盘旋,他就知道他的行踪已被人察觉了。


此时的雪山之巅,深红色的罗帐群中,一名值守者匆匆从哨台赶来。


“报——”


他在酋王毡帐外停下,气都来不及喘匀。“禀报王上,刚刚发现一名异族来访者,似乎是、是个女子。”


“异族女子?”毡帐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惊讶。“是有琼氏的人吗?”


“应该不是。属下看她的相貌,像是中原人。”


哨兵等了半晌,才听见账内一声戏谑的轻笑。“那你看她相貌如何?”


“属下……没有看清。”哨兵仔细回忆着,“但小的见她衣服破了好几处,身段倒是凹凸有致。”


这回帐内是更久的沉默。哨兵见状,试探着补充道。


“那女子行姿落魄,脚步踉跄,只知道顺着台阶一点一点往上爬,应该不会什么术法。属下推断,她也许是边境战地流亡过来的寡妇,想要上山投奔咱们……”


他话没说完,一个身长五尺、裹着豹纹裘袄的男人一把掀开帐帘。这人与普通的边塞之人长相不同,尖嘴细眼,颧骨平平,深陷的眼窝给人一种莫名的病态之感。


他腰间一圈鼓鼓囊囊,熟悉他的人皆知,这并非是他肥胖臃肿,而是那里藏了数不清的凶烈暗器。


巴尔刹看也不看那位哨兵,眺望着天际问道。“她爬到哪儿了?”


“此刻……应当过了半山腰。”


巴尔刹一抬臂膀,一只爪尖齿利的苍鹰从长空中俯冲而下,稳稳地落在巴尔刹的手臂上。


“厄运,你去帮帮她。”


巴尔刹再一甩手,苍鹰便啸叫着冲天而起,带起一阵疾风,转瞬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他大步跨出,故意踏上帐外堆积如山的残骸,几步间踏碎了数块肩胛骨,碎裂之声引人胆寒。


巴尔刹停步在尸山之中,拉开诺敏身前几个不住抽动的兵士,鞋尖正对着她死不瞑目的头颅。


“弟兄们,今个儿是有衡氏喜上加喜的日子!”巴尔刹点燃一支火把,高举过头顶,“今日,我们不仅不费一兵一卒地重创了有琼氏的大军,此时此刻,还有一位失足落难的貌美妇人前来投奔于我!”


火堆旁饮酒的卫兵纷纷举着鹿皮酒囊,高喝道,“酋王神武!酋王英明!”


“传我令下去,再开百坛烈酒!老子高兴,都给我喝!”


巴尔刹将手中火把抛向尸骸中央,火星沾染过有琼氏纹路独特的织锦,片刻间火光漫天,浓烟四起。


他走到一个双目紧闭的长者面前,用虎口卡着咽喉将低垂的头抬起。他欣赏了一会儿那张脸上悲恸欲绝的表情,又将人狠狠扯向自己。


“怎么样,阿斯亚。这戏,你看得还满意吗?”


那名长者仍旧紧闭双眼,只是眼皮不住震颤,似乎在忍受巨大的悲伤、抑或痛楚。他用力啐了一口面前的男人,两人离得太近,巴尔刹没能躲开。


“你……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有骨气!”


巴尔刹被啐了一口,不怒反笑,他的虎口慢慢收紧力量,阿斯亚的面庞在逐渐稀薄的空气中发红、变青。


“可惜啊,你全身的骨头都被我打碎了,就只剩这么一点‘骨气’了。”


巴尔刹终究还是不肯杀了阿斯亚,在后者濒临死亡时松开了他,并附赠了极其响亮的一掌。打过之后,他抹了把手上的血迹,召来几个兵士。


“给我把他抬下去,在地牢里‘好生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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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桑雪山的半山腰,段冷装作再走不动的样子,趴伏在台阶上低喘着。这雪山足有五千丈之高,此处空气稀薄,他也确实需要停下来适应片刻。他望着视野里那些错落有致的檀褐色穹庐,一遍遍预演他登上山巅的场景。


乌兰图雅说巴尔刹生性多疑,他到时抵达有衡氏,一定不能直接求见酋王,而要想些什么缘由,让巴尔刹主动来见自己。


他正想着自己身上有什么筹码,头顶又掠过一只苍鹰的阴影。这片阴影似乎与以往不同,它不在他身上迂回绕圈,而是定格他眼前某处,越来越大,越来越厚重。


段冷抬头,见一只颈间佩戴鎏金项圈的苍鹰张着双翅,朝他俯冲过来。


下一秒,苍鹰就将利爪狠狠刺入他的左肩,像撷取一只猎物一般带他升上半空,向雪山之巅直直奔去。段冷新伤叠着旧伤,鹰爪刺入之处鲜血横流,才刚长好的血肉复又撕裂开来。


段冷强忍疼痛,心中暗骂。不长眼的混账东西,偏偏就会挑他的伤处抓。


而苍鹰似乎很高兴,爪尖嵌着他的血肉在空中不住冲上冲下,硬是将他的热血洒满了半个洛桑雪山。


在疼痛与晕眩之中,段冷看见檀褐色的毡帐离他愈来愈近,渐渐地,只剩一步之遥。苍鹰飞抵有衡氏卫兵值守的哨台,依然没有丝毫减速的意味,仍是牢牢地抓着段冷疾驰而过,甚至还扬眉吐气地溅落在卫兵脸上几滴鲜血。


那些卫兵抬眼,连半个字都不敢出。


苍鹰携着他掠过无数矮小的毡帐,来到一处规模明显更为宏大的锦帐前。此帐的四周皆插有风雷纹的玄色旌旗。段冷记得依仁提过,玄色,在有衡氏中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不祥气息,视野中灰黑一片。苍鹰将段冷抛在锦帐前立着的那人身前,利爪抽离之时,连带起一整片血肉。段冷匍匐跌倒在地,剧痛难忍的表情倒真不是装的。


他的视线几乎与地面平齐。视野中,一双深棕色的毛毡短靴慢慢逼近。


“厄运,你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呢?”


男人话虽如此,语气中却听不出半点责怪之意,反而像是一句夸奖。段冷捂着左肩堪堪爬起,见身材矮小的男人臂上立着那只苍鹰,正极其宠溺地为它擦拭着爪上的血迹。


男人的衣着、冠帽皆异于他人,再结合苍鹰的猖狂行径,段冷推断,此人定是巴尔刹。


他内心暗暗感叹,可惜自己方才做了那么多推演,处心积虑地想要见到此人,却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天而降的一只苍鹰,就直接让他一步登了天。


巴尔刹将苍鹰的六只爪尖都细细擦过,才抬起眼帘打量身前的女人。见段冷黑纱遮面,颇为不满道。


“蒙着面纱上山,可不是有衡氏的求人之道。”


段冷掀开层叠的黑纱,露出姿容绝色的一张脸。他夹着嗓音,用娇柔的女音说道。


“妾身……自朗日镇边境流亡而来,夫离子散,只求王上能够赏赐一碗热糊,一舀冰泉,和一个供妾身安顿的地方。


巴尔刹见了这张脸,细狭的眸中迸发出一瞬亮光。他将厄运随手一抛,走到段冷跟前挑起他的下巴,眯着眼睛一寸寸扫过这张无可挑剔的面容。


那目光中的贪欲和邪念直让段冷犯恶心。他将头低垂下,装作屈服于那人的威严,温声软语道。


“妾身戴着这黑纱,是怕这张脸招惹来什么祸端……如果那样的话,妾身,就走不到王上面前了。”


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眉眼中的温顺足以挑起任何一个男人的怜惜,不逢迎的身躯又恰好给了巴尔刹足够的征服欲。


巴尔刹打量够了,没做太多犹豫,起身便召来两个兵士,一指段冷道。


“把她带下去洗洗。洗干净了,送到我帐里来。”


那两人大步上前,像押着犯人一样押着段冷。段冷忍着身体下意识的反抗,顺从地跟着他们走到了锦帐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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