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宗人府>第四十八章 筹码

  深夜里,整个京城都睡下了。

  宋景昕躺在寝殿的大床上,手里攥着一方绣着竹叶的帕子,辗转反侧。

  帕子不大,刚好盖住成年男子的脸。扑鼻而来的是桃花酒的气味,只是开盖之后放过一晚上的陈酒,味道并不好闻。宋景昕深吸一口气,试图吸出宋羿带来的些许气味,却无所获。酒味盈面,却还是自己打翻的酒,不是那人喝过的酒。

  太子殿下心烦意乱,他自认并没有醉,却无法清醒地思考。

  那日在别庄那般失礼,宋羿定然看出来了。他明知我怀揣什么样的心思,为什么还靠那么近,为什么摸的脸,还将帕子丢在我怀里?

  他是那个意思?宋景昕只觉得身体里着了火,煎鱼一般在床上翻来覆去。

  不,那可是宗人令,是皇叔祖,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我大概是得了癔症,这都是幻想出来的。

  宋景昕忽感绝望,仿佛被一盆冷水灌顶,熄灭了体内的火。

  如此反复煎熬,睁眼到天明。

  却说楚王宋羿,因晚间饮了些酒,早早便睡下了。

  王府院墙外,零星的几个侍卫打着哈欠,脑袋随着打梆子的声音一点一点。野猫“嗷嗷”地叫,一个黑影窜到墙边,灵巧地翻了进去。

  夜行人身量小巧,落地无声,她轻灵地跳攀上屋顶,在殿宇的屋脊间跳窜。她对王府的布局很熟悉,很快来到了宋羿的寝殿。她单膝跪在屋脊上,身侧靠着鸱吻向下聆听,只觉得屋内静悄悄的,于是翻身下落。

  推开殿门的声音并不小,夜行人拉下面巾,大喇喇地走进去,侧身避开房门后刺过来的一剑。

  “承奉,是我。”

  王裕举着剑,借助月光看清顾灵渺的脸。“不是明日才回么,半夜潜进府中做什么?”

  “事情有变,”顾灵渺垂眸,“顾明晦不信我,让我将殿下掳去,他们想亲自确认殿下是否中毒。”

  “想得美!”王裕“呸”了一声,瞪着顾灵渺。

  “可不是想得美么,”顾灵渺不以为意,眼神飘向内室,“我想着殿下将我捉起来算了,直接找顾如晦谈条件罢。”

  “什么意思?”王裕怀疑地盯着顾灵渺。

  “哎,你个笨蛋,”顾灵渺翻了个白眼,“快将殿下叫起来罢,我自同他说。”

  王裕还待阻拦,内里却传来宋羿的声音。

  “王裕把剑收了,你们进来罢。”

  顾灵渺入得寝殿,摘掉面巾,将辫子扶到身侧跪下来。

  “奴婢办事不利。”

  宋羿坐在床上,将帐幔掀起一条缝探出来,赤脚踩着脚踏。王裕忙过去将帐子挂好,门神一般守在宋羿身边。

  “没事,近来动作多了些,顾明晦察觉问题也属正常。”宋羿比了个手势,叫顾灵渺起身回话,“他怎么说?”

  “顾如晦怀疑一切都是殿下的算计,不相信殿下中了毒,吩咐奴婢直接将您绑了过去给他,他想当面威胁您再谈条件。”顾灵渺道。

  “我呸!”王裕待要骂人,被宋羿阻了,不甘心地闭上嘴。

  “外头可冷?”宋羿问顾灵渺。

  顾灵渺讶异地抬头:“马上入暑了,倒是不冷,但夜里还是有风。”

  宋羿瞧了瞧赤裸的脚,叹口气,吩咐王裕:“去给本王找一套厚实的中衣来。”

  事已至此,王裕仍不清楚宋羿要做什么,但胜在听话。

  “殿下当真要去?”顾灵渺忧心道,“顾明晦叫了大夫,您去了岂不是被识破?”

  “本王叫人验过那药粉,根本无毒,你被骗了。”宋羿道,“给本王下药,应当只是为了试你。倘若今日当真将你绑了去顾府问罪,那你这个卧底就白费了。”

  “啊!”顾灵渺震惊,“殿下这么过去岂不是更有危险!”

  “有条件谈,便算不得危险。”宋羿叹了口气,“却不曾想到顾明晦会大半夜掳人,待会儿怕是要赤着脚,被你提着翻出院墙了。”

  顾灵渺沉默着眨眨眼,半晌轻声问:“要不,奴婢先将殿下打晕?”

  顾灵渺下手不重,宋羿刚到顾府便悠悠转醒。顾明晦对他还算客气,也没用冷水泼他,还为他解开了手脚绑缚平放于床上。宋羿缓缓爬起身,揉了揉仍然疼痛的后颈,余光瞧见坐在案边读书的顾明晦。

  “殿下醒了?”

  “顾尚书?”宋羿转过头瞧了顾明晦一眼,面色并不慌张。见衣袖在被搬运途中卷了起来,他便伸手将衣袖放下去,还整理了一下压出来的褶皱。“本王竟是被你掳来的?”

  顾明晦欠打地摸了摸胡子:“殿下冷静过人,颇有英宗风范。”

  “深夜掳人,想来不是要做什么光明的事情,”宋羿坐到床边,见地上没有备鞋,却铺了毯子。他盘膝端坐,没有下床,“你没伤害本王,想来是还有用得着本王的地方。顾尚书明示罢。”

  见宋羿一副冷静的做派,顾明晦便放下了书。他自桌案上拿起一个卷轴,走到宋羿面前,竟跪了下来:“今夜冒犯殿下,实属无奈之举。出此下策仅为掩人耳目,请殿下亲眼看一样东西。”

  “顾尚书是内阁首辅,又是国丈,你跪在这本王可消受不起。”宋羿淡淡地说,并不伸手去扶,“有什么话起来说罢。”

  顾明晦跪得笔直,两手将明黄的卷轴举至头顶,刚好是宋羿可以达到的位置。

  宋羿不接,目光望向虚空。

  良久,顾明晦耗不过宋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本来年纪就不小了,起身后还揉了半晌的腰。

  “顾尚书有年纪了,别动不动就跪。”趁着顾明晦揉腰,宋羿伸手将卷轴抽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熟悉的诏书制式映入眼帘,内容也同宋羿记忆中一丝不差。顾明晦死盯着宋羿的表情,见他初时还算镇定,仅读了几个字便掩盖不住震惊,此后反复将诏书看了几遍,便死死盯在一个位置上。宋羿的眼眶渐渐红了,两只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顾明晦扯了扯嘴角,稍退后两步,留给宋羿足够的缓和时间。

  “为什么会有这封遗诏。”宋羿的嗓音沙哑,目光仍落在诏书之上,不愿抬眼,“父皇驾崩之时并无遗诏,这个又是哪里来的?”

  “是英宗陛下交给家父的,”顾明晦沉声道,“殿下可还记得,英宗驾崩前那日,曾召家父去御书房?”

  “记得,太子太师挑剔地相看了本王许久,没中意,便走了。”宋羿道。

  顾明晦又跪了下来:“殿下恕罪,英宗便是那时将诏书交给家父,他吩咐家父自行定夺。英宗当时口谕,楚王和清江王,他可择一人辅佐。若是选择清江王,便将这封诏书焚毁。”

  宋羿将诏书放在腿上,模仿当年顾礼的目光,上下打量顾明晦。“既然太子太师选择了清江王,为什么没将诏书烧了?”

  “因为父亲还有一丝顾虑,担心清江王登位后不贤。”

  宋羿不置可否。

  顾明晦并没在意宋羿冷淡的反应,坚持将准备好的话说完:“殿下也瞧见了当下的朝堂,天子沉迷于仙术,不思朝政。太子纨绔浪荡,毫无储君风范。本来晋王殿下是有些功绩的,却是女儿身,也无法继承大统。”

  宋羿不接他的话:“今日之事,是太子太师的意思,还是顾尚书的意思?”

  “顾氏一门一心无二,只为国家。”顾明晦道。

  “嗯,那便是你们父子商量好了。”宋羿拖长了声音,“当年嫌弃本王是个毛孩子,瞧不上本王,但也没弃了本王,而是留着备用。如今发现自家的外孙不行,又退而求其次,想起本王来了。”

  “臣父子当年眼拙,请殿下恕罪。”顾明晦叩首。

  宋羿将诏书折叠,跳下床榻,穿着一身牙白色的中衣站在顾明晦的面前。他复将诏书展开,缓缓走到桌案边。

  顾明晦为了做样子,仍然跪在地上,仅用余光注意宋羿的动向。便见宋羿将诏书反转,凑近烛台,置于火光之上。

  “你做什么!”

  只见方才还跪在地上的顾明晦窜了起来,动作一大,腰部骨节拧得咔咔做响。他飞奔至书案前,一把将诏书夺过丢在地上,用衣袖拍打着灭火。

  撕扯间,桌面的烛台被打翻在地。宋羿见蜡烛被甩到了地毯上,尚未及燃起。他也不想被烧死,便从床上扯了一面被子盖在火苗上头,又随手抄来一根看似价格不菲的玉如意狠拍了几下。

  那一边,顾明晦虽拍灭了诏书的火,却见那诏书中央烧出一个窟窿。卷轴上,英宗的笔记被烧得发黑,却仍分辨得出其中内容。只有那烧掉地方,缺少的刚好是“楚亲王皇七子羿”七个字。宋羿这一烧可谓手法巧妙,遗诏仍是完整的遗诏,只瞧不出传给了谁。

  顾明晦跪坐在地上,两手捧着遗诏,欲哭无泪。他怒视楚王,那一瞬间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宋羿自然瞧得出他眼中的敌意,识相地向后退开两步,寻了个安全的位置以防这老头子扑上来咬人。

  “顾尚书先冷静冷静,”宋羿道,“本王是大洛的一品亲王宗人令,若是死在你府上,及时你毁尸灭迹的手段再高明,也是很麻烦的。”

  顾明晦闭上眼,肩膀微微起伏,许久才平复气息。“你为什么?”

  “太子太傅当年便不喜欢本王,正如如今的你,因为本王不是你们想要的那种听话的傀儡。”宋羿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还是不要彼此消耗了。”

  “殿下极端了,”顾明晦盯着诏书的破口,“方才殿下实在冲动,不过这诏书也不是不能修复,只要找到能工巧匠……”

  “顾尚书应当是想要一个小儿,比如玉昭仪肚子里的孩子,又或是太子生下的儿子。”宋羿打断了顾明晦,悠悠道:“可惜啊,咱们宋家就是如此不争气,想要个孩子这般难。于是你们便想将本王握在手里,以皇位诱惑,让本王帮你们除掉太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王与顾家算是谈崩了。顾明晦深深地看了宋羿一眼,挣扎地站起身。宋羿眼见他起身费力,也不理会,背着手站在屋角。

  “事已至此,本王留在顾府也没什么意义。”宋羿道,“顾尚书想怎样处置本王,天亮之前拟个章程罢。”

  见顾如晦仍沉吟不语,宋羿又说:“不过本王还是要感谢顾尚书,让本王在父皇过世七年之后重温了一次父皇对本王的爱护。为此,本王不计较顾尚书今夜的冒犯,今日发生之事也不会对外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