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宗人府>第四十七章 情思

  宋景昕本打算去找楚王算账,眼下有了妹妹的嘱咐,他便没再想节外生枝。岂料回宫的路上,太子殿下在一个窄巷子里遭遇了楚王的车架。

  “前些日子将太子迷晕,实在失礼。”车帘被掀开,探出来的正是宋羿的小脑袋,“还请太子来寒舍饮杯酒水,权当致歉。”

  几日不见,却似好像分别许久。宋景昕听见宋羿的声音,觉得陌生得很,想不起来这人从前是否也是这样的声音。他的心跳比从前快了一些,眼睛盯着掀开车帘的那只手,需得等那车帘放下才能抚平心下躁动。

  宋羿却没有放下车帘,他似是想等到宋景昕的答案。他并不急迫,目光中透出温和的亲近之意。

  “好。”宋景昕听见自己说。

  宋景昕在晋王府呆了许久,到得楚王府正是晚饭时分。宋羿见天气不错,便吩咐将宴席摆在了水榭。楚王府营造精致,花木繁盛。宋景昕与宋羿相对而坐,偶有微风吹过,他便见宋羿衣袍飞动 ,闻见的却是淡淡的花香。

  不知宋羿此前去了哪里,他竟是没穿常服,而穿了件缥色细葛的道袍,袍袖异常宽大。他本就有几分书香气,这样装扮倒似年长了几分,像个气质沉静的书生。

  打发走了侍从,宋羿拨弄着眼前杯盏,问宋景昕:“可曾用过早饭?”

  宋景昕本在宋羿衣冠上用神,听他一问,又想起蒙汗药一事,拿乔道:“皇叔祖手眼通天,本宫吃没吃饭,没人报给你么?”

  “想来是没吃什么……”宋羿扶着袖子起身,舀了一碗汤两手捧到宋景昕面前,“太子几日没进食,我吩咐厨房做得都是清淡易消化的食物。你先喝碗汤,免得胃痛。”

  汤盏小巧精致,宋羿也很少自行盛汤,两勺下去将汤盛得满了些。宋景昕见他两手端着,碗沿微颤,勉强没有倾洒出来。他忙接过来放好,只觉瓷碗微烫,再瞧宋羿来不及收回的两手,指尖微红。

  察觉到太子的目光,宋羿忙蜷起手指。“此事确是本王不对,太子莫气了,喝汤罢。”

  宋景昕面色一红,听见宋羿说喝汤,忙低头喝了几口汤,方察觉自己的动作急迫了些。“晌午在集市上吃过几碗馄饨,后面又去晋王府用了些糕点。没什么不适,皇叔祖不必介怀。”

  宋羿偷瞧宋景昕的脸色,见他不抬头,退回席位坐了下来。

  “总归还是冒犯了太子,需得赔个不是才是。你有什么想要的……”宋羿想了想,又道,“或者我可以答应太子一件事。”

  宋景昕终究是刚刚明确了心思,再见宋羿忐忑多于欣喜。此时二人独处,言行间免不了有几分不自在。依照他往常性情,宋羿难得低一次头,他定然得寸进尺。

  “其实也没什么……”宋景昕下意识推却,出口之后又觉得机会难得,改口道,“皇叔祖想答应本宫什么事?”

  “什么事都可以,只要本王力所能及。”

  说话间,宋羿的食指反复摩挲杯沿。宋景昕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发觉今日的宋羿很是特别。在太子殿下的印象中,楚王的仪态修养比宫中贵妇还好,很少做出多余的举动。此时发觉异常,也不知是因自己变了心态以至于观察入微,还是宋羿也生了心思才举止拘谨。

  宋景昕心下微动:“那……本宫能想想么?”

  “自然可以,”宋羿道,“并不急于一时。”

  宋景昕闷头想要扒饭,见面前只有半碗汤,端起碗将汤一口喝了。宋羿并不动筷,不动声色地观察宋景昕的反应。见宋景昕放下汤碗,他便收回目光,端正地坐着。

  宋景昕喝得急,没品出什么滋味,他仍扶着汤碗,便顺手端起了碗准备再盛些汤。只是那汤勺倒在另一方向,宋羿见状挺身去拿,舀了一勺到宋景昕举起的碗里。

  “皇叔祖别忙,我自己来罢!”宋景昕将汤盏放下,起身夺走汤勺又丢开,伸手去捋宋羿的袖子。

  宋羿这袍袖实在宽大,又没系攀膊,几乎擦到菜肴之上。宋景昕一手提着衣袖,另一手轻搭在宋羿腕上,向后推了推。直待将宋羿的右手放回腹上,才撒开袖子。

  “皇叔祖今日着装十分好看、气质出众,莫要弄脏了。”

  宋羿的身子有些僵,宋景昕后退了半步,转过半身继续盛汤,状似无意地继续问道:“皇叔祖今日这身打扮,是去做什么了?”

  “与同门相约去了酒肆。”宋羿道。

  “同门?”这称呼听起来颇为新鲜。

  “便是梅山书院的举子,来参加明年春闱的。”宋羿解释道,“因有一人是梅先生门下,聚会的时候便捎带上了我。”

  “梅山啊……”宋景昕想到荀宽,这人好似踩着狗屎上天了一般,升得极快,连带着提携了梅山派系不少人。宋羿近来同荀宽过从甚密,细究起来却都有正当理由。宋景昕甩了甩头,抬眼瞧见宋羿静雅的风姿,又觉得自己这疑心起得实在不该。想来是被小时念叨太多,开始疑神疑鬼了。

  “怎么了?”宋羿见他目光飘离,问道。

  “没什么,”宋景昕笑了笑,“只是感叹皇叔祖交游广阔,我却从未离开过京城。”

  宋景昕重新坐下,他清楚宋羿的脾气,应当是要对他说教两句。他等着迎接长篇大论,却不料宋羿并未深究,反而道:“储君的身上担着天下安危,只能困于宫闱之间,委屈你了。”

  宋景昕受宠若惊,连连摆手:“皇叔祖言重了,我……我清楚自己身上的责任,并不敢推脱。只是实在才能有限,德行又不足……”

  “太子不必过谦,”宋羿道,“你本是洒脱之人,困于这个位置已是为难,能像如今这般已经很不错了。”

  “皇叔祖可别再说了,”宋景昕尴尬道,“再抬举下去我怕是要信了。我清楚自己没什么本事,如今连父皇都对我失望。倘若有皇叔祖一半的能力,我这太子也不会当到如今这般境地。”

  “太子不必妄自菲薄,你弓马娴熟,又习得一身好武艺,”宋羿道,“倘若生逢乱世,或是有机会开疆拓土,也未必不能成就一代雄主。”

  宋羿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对太子连连夸赞。宋景昕被夸得面颊微红,终究没敢接着话茬自吹自擂。他半掩住面,低头喝了口汤,复又发觉宋羿始终没有动筷,劝道:“皇叔祖快吃饭罢,等下菜都凉了。”

  宋羿颔首,沉默地给自己布菜。

  宋景昕知晓他吃饭的时候不喜多言,便也埋头开吃。这二人都受宫廷教养长大,吃东西的时候几乎没有声响,连杯盘的声音都很轻。水榭中只听得见树叶沙沙响动,间或有几声鸟鸣。

  楚王府的厨子服侍宋羿许久,办事很是细心。席面上的菜都清淡软糯,味道却也可口。宋景昕吃得七分饱,见宋羿已然放下筷子,便也取过杯盏与其对饮。

  宋景昕举起酒杯,见酒色浅淡澄澈,盛在琉璃盏里,映着夕阳很是好看。入口也觉并不醉人,微甜中带着淡淡的花香。

  “可是府里自酿的酒?”宋景昕问。

  “我府中人规矩惯了,无人擅此奇技。”宋羿也斟了一杯,小口抿着。“是前月姨母送来的,我不好酒,直等今日太子登门才开了坛。”

  姨母?宋景昕略一思索,记起是北静侯夫人。这位侯爵夫人惯常低调,虽然住在京中,宋景昕却对其没有太大印象。

  有了前车之鉴,宋景昕不大敢盯着宋羿的酒盏看。他吹了口气,观察琉璃盏内酒水的波纹。“夫人可还好?”他客气地问。

  “比之从前,境遇不知好了多少。”宋羿道,“萧家能翻案,多亏太子援手。”

  “不敢不敢!”宋景昕被恭维得坐立不安,他觉得后背有些痒,只想伸手过去抓,强忍住没有乱动。

  “皇叔祖可真的别再夸我了!”宋景昕哀求道,“我不过仗着生得好,若托生民间怕只是个纨绔败家子!”

  宋羿瞧他抓耳挠腮的模样,只觉有趣。“想当败家子,需得托生富贵人家。倘若家庭富贵,当个败家子似也无不可。”

  “那岂不是天天挨家法……”宋景昕讷讷地说。

  “那便看你的败家程度了,”宋羿笑道,“倘若只是调皮捣蛋一些,也无伤大雅。只要别仗着武力,到处寻衅滋事,不说家法,国法怕都难过。”

  “还真说不准,”宋景昕道,“本宫若是托生普通人家,怕是早就离开家,到江湖上当游侠去了。”

  宋羿将琉璃盏捏在指尖,转了一圈,垂眼观察夕阳反射的光斑。“太子有当游侠的志向?”

  “谈不上志向,小时候的梦想罢了。”提起这个,宋景昕有些赧然,概因此前从未与人坦然心底的秘密。“小时候听戏文,又看了许多传奇、演义,对江湖生活颇为向往。”宋景昕咳了咳,颇觉不好意思,又道:“如今年纪大了,清楚那故事里讲得内容大概只有两分真,其余八分都是编造的。也知晓民生多艰,真正的江湖生活并不快意,绿林好汉也不似故事中说的那般有情有义,大多是打家劫舍的强盗罢了。”

  宋景昕的耳尖微红,宋羿却没有因此嘲笑他,反而很感兴趣。“那现在呢?”他问。

  “现在么,自然清楚当不成豪侠了,”宋景昕道,“不过我还是奢望,有生之年能出京走走,看一看外面的大好河山。”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从前我读书,一目十行,自认为懂了许多道理。荀先生却劝我出去看看,更多道理是书本中学不到的。”宋羿似是颇有感慨,举杯敬了宋景昕一盏,“祝太子有朝一日,能够梦想成真!”

  酒甜,宋景昕一不留神又多饮了些。宋羿陪着他,不一会脸颊上见了红。此时宋景昕的言行自然了许多,也壮了胆子敢盯着宋羿的脸面欣赏。

  “净说我了,皇叔祖可有什么事,小时候想做却做不得的?”宋景昕问。

  “有。”宋羿不假思索,他将琉璃盏放了下来,对上宋景昕的双眼。

  “嘿!”宋景昕傻乐一声,向前探头,八卦地问,“是什么事?连皇叔祖都难倒了?”

  宋羿沉默片刻,扯了扯嘴角,道:“小时候想当皇帝来着。”

  宋景昕一个猛子扎在桌上,将桌上的杯盘都砸得颠簸了几下。

  琉璃盏翻倒下来,滚动着便要掉落,被宋景昕伸手捞住。他缓缓抬起头,看了看宋羿,又揉了揉脸,喃喃道:“本宫何时酒量变差了,竟然只喝这几被便醉了。”

  却见宋羿仍旧稳重得很,瞧着宋景昕一惊一乍的模样有些好笑。他站起来,凑近宋景昕面前,伸出两只手将太子的脸颊托了起来。他那双手冰凉,试图降下脸颊的燥热,停了一会,又反转到手背继续降温。

  宋景昕连大气都不敢喘,目光停留在对方鼻下人中的位置,不敢向上看。

  只见宋羿的嘴唇动了动,两颊牵动出一对酒窝:“太子不必惊惶。皇子想要继承皇位,便如同商户子想继承商铺、读书人想要当官一样,是正常的。只不过人选很多,位置只有一个,父皇也并没有选中我罢了。”

  宋羿说话的时候,口中飘出淡淡的酒气,同身下人鼻息交缠。宋景昕不自在地动了动腿,头向后仰。宋羿识相地放开手,不待宋景昕喘一口气,掏出帕子给他擦拭身上的酒。

  桃花酒有淡淡的粉色,粘在宋景昕牙白的袍子上,仍旧留下点点印记。宋景昕十分不自在,被一只手反复擦过胸前,力道太轻,不疼不痒。他憋着口气,心跳如擂鼓一般,脸颊比照降温之前更红了。也不过是片刻光阴,宋景昕却觉得挨了许久。宋羿退开的时候,他松了口气,又怅然若失。

  宋羿却好似看不出宋景昕的紧张,只当他是戒备自己的狂言:“太子不必紧张,我说的也不过是从前。而且你看,相比于我的愿望,你的愿望是不是更容易实现一些?”

  “啊,也是啊……”宋景昕拾起宋羿丢在他身前的帕子,自行领会了另一层意思,“如今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我也快要实现你的愿望,如此说来,还挺有缘分的。”

  宋羿眨了眨眼,脸颊上梨涡乍现:“那太子殿下可得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