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陌上听寒>第56章 还是凉生玉枕时16

  刚入冬不久,关家出了动静。其一是关老爷病倒了,其二是关家独子将近而立年岁升了官——庙堂中人心惶惶的,几年下来关樊中在庙堂的动作未免太大,意欲何为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往日关老爷子掌权,还能让其收敛几分,如今老人家退了,以关樊中的性子,恐怕不会轻易罢休。关樊中这人性情凉薄极了,做事决绝,是半点旧情都不念的;虽说赏罚分明,但雷霆之下往往一刀毙命,半点退路也不留。

  庙堂动荡了数月,太后抱着刚登基几年的小皇帝整日食不下咽、噩梦连连,就怕某日自己的脖子落在关家人的刀刃上。独独关樊中过得挺恰意的,一日上朝突然告假数日,说是身体不适休养去了,这才让人喘了口气。

  平白无事,关樊中不会贸然离京,只因前段时日传来了消息,说是山门寻到于凤岚的踪迹。于凤岚于他而言,至亲至重。当年于凤岚亲自登门为儿子求情,关樊中原是答应她的。可惜权利盘根错节,以他当时的势力竟是护不住女人的幼子。于凤岚悲恸之下,本意是要杀关樊中,终究舍不得。剁下关樊中的指头时,女人一边哭一边笑,说:“弟弟、疼不疼?疼不疼啊?我比你可痛上百倍千倍。”

  最后于凤岚死了一个儿子,关樊中没了一根指头。此后十年,庙堂风雨飘摇,关樊中挨个来算账。

  好容易将官场的事安置妥当,哪晓得山门就来了幺蛾子。

  关樊中打量着郑珩的大弟子,那年若十二的孩子战战兢兢地跪着,颤巍巍地请安;问他叫啥名字,答曰:齐听寒。关樊中闻言,哂笑一声,暗忖:还想山门清净、能少费心思,到底是老人家留下来的人啊。他摸着冰冷的指套,断指之处隐约生痛。

  山门究竟瞒着他多少事情,这账、也得慢慢算。

  孩子(上)

  暗潮涌动之下庙堂人人自危,而沈家蛰居西南休养生息。

  两年后,沈家嫡长子沈正墨带兵御敌遭遇突袭,幸好沈正青得了急讯,领着数十名弓箭手连夜突围,替兄长解困。多年不见、恍如隔世,兄弟两虽非性情中人,当年是非对错难以断清,不过是拍了肩膀,笑泯恩仇。

  说来,这些年沈家香火不济,沈老夫人从旁支带了几个孩子回来教养。旁支血脉的利益牵扯是千丝万缕,哪能让人放心。沈老夫人当家多年,那脾气真真厉害,为了逼沈正青回来,没少在余霜楼的事情上下绊子的。顺带地,也在齐云汲寻子的事情上插了一脚。

  莫说老夫人的能耐有多大,好歹是沈正青的亲娘,母子间哪来的隔夜之仇。再者,二者都是为了沈家,不过是分路而行,依旧殊途同归。老夫人年岁上来了,身体骨不算爽利,沈正青是不敢与她置气的,唯有避让些,迂回行事。齐云汲初初听说这位老夫人时并不上心,后来经商清秋之口多少听来些事,便不得不提防起来。

  沈老夫人当年随夫行军,真真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乃巾帼英雄。其性情之刚烈,便是沈将军还在世时都要谦让一分。当年于凤岚殚精竭虑保住的孩子,便是沈老夫人为保住沈家势力,与关家做了买卖,让人淹死了自己的亲孙子。

  可笑是多年过去,沈家竟就此断了香火。嫡长子油盐不进,自与于凤岚和离后不肯续弦;次子沈正青更甚,一走便是十余年。如今老夫人年岁大了,倒艳羡儿孙满堂的人家了。

  齐云汲听出商清秋言下之意了,问:“沈家也在找那个孩子?”商清秋说是。再问沈家意欲何为,商清秋斟酌道:“想必是老夫人起了含饴弄孙的念头而已。”

  齐云汲自是不信的。沈家本事大,是管天管地,还管起他齐家家事来了。转念一想,若孩子真落入沈家之手,可怎么办。思来想去,一个念头涌出来,便让商清秋将沈正青找来。

  商清秋不知道他作何打算,还是传了话。沈正青深知自己不受待见,正疑惑不解,见了齐云汲时却听对方单刀直入,直言:“我要一个孩子。”

  须臾错愕,沈正青答:“好。”齐云汲二话不说就扒扯衣裳,吓得还在场的商清秋慌张退下,险些在门槛处摔了一跤。好容易把门合上,商清秋脑子里居然还想着此处雅间没有床榻,早知如此应是安排其他地儿才是。

  其实是他多想了,雅间内哪来半点风情雅致。齐云汲按着沈正青在椅上行事,衣裳未退多少,粗暴而直接。扶住椅背的手青筋暴起,齐云汲闭着眼,嘴微张着喘息,并不知沈正青抬着头端量他,从道道干裂的唇纹到耳鬓微乱的发丝,其中的银丝隐约可见,一根根见证男人的风霜。待齐云汲睁开眼,他并未回避,任由齐云汲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们之间本应是一席月一壶酒,无所不问、无所不谈。

  可惜了。

  齐云汲抽身而起,稍是打理一番衣物,径自走了。

  随后两三日,齐云汲如期而至。商清秋替两人准备了上房,头一回见着那张床榻时齐云汲直皱眉头,连带看沈正青都带几分嫌弃。

  自始至终,他俩都没说过一句话。不过是对了眼神,该宽衣宽衣,该办事办事。褪下的衣物一天天多了,沈正青腹间的刀疤便遮不住了。刀疤很小,因为利刃狭窄,可刺入时很深。与之同时的,是齐云汲重接腿骨的伤痕,一掌摸去疙疙瘩瘩的,狰狞不堪。

  如此互揭伤疤,伤人自伤。可是这般荒唐事二人也非第一次,便随它去。

  孩子(中)

  清明时齐云汲回了一趟济安。齐管家见他食欲不振,好几回吃啥吐啥,问要寻大夫不。齐云汲嘴上说不碍事,转头又听齐管家盘起家中生意,说是外头还有几处屋子租借与人,想着过几年收回来就盘掉。其中一处的人家搬走不久,正打算遣人过去看看。齐云汲暗想正好缺个地儿将养身体,省得为家中引祸,于是把差事揽下来了。

  那处宅子连着个小院落,挺别致的,据说当年是借与齐父好友一家安居所用。齐父走后,一众友人皆知道齐家有个败家子,将齐家父母打下的家业几近败光,是以渐渐断了联系。上年这户人家长者仙游,当家的不愿再与齐家扯上干系,琢磨之下便举家搬走,正巧方便了齐云汲。

  小腹一日日隆起,里头的孩子还是个闹腾的主,加之脚上的毛病又犯,折磨得齐云汲站也不是躺也不是。起先还能出门解决口腹之欲,等肚子遮不住了,便让店小二日日送饭过来。齐云汲吃了几天,某日拉住店小二问:“你家主子是谁。”

  “自是沈家二爷。”

  齐云汲哼一声,道:“沈正青在此处?”

  “商掌柜在的。”

  阴魂不散商清秋。原想这把戏被揭穿了,商清秋自会送上门来,怎知率先来的是殷青青。

  余霜楼旗下分三堂主,三足鼎立,殷青青是管不了商清秋的。楼内对齐云汲之事向来谨慎,本就半点风声都漏不出来。殷青青能查出来,其手段可见一斑。

  殷青青是闯门而入的。本来宅子空荡荡就住着齐云汲一人,听见动静过去一看,当下二人打了照面,一时间面面相觑,一个看高隆的肚子,一个看脸上的伤疤,此情此景可谓好笑。

  “齐云汲,你当什么男人啊。”殷青青怒极反笑,道:“不如着上裙钗,当个女人罢!”

  “出去。”齐云汲道。

  “怎么,说破你心思不成?”殷青青死死盯着他小腹,道:“不过呀、你是当不成男人,也当不成女人。你齐云汲就是个妖怪,怀胎生下的也是个不男不女的怪胎!”

  “殷青青、滚出去!”

  殷青青眉开眼笑的,手上弯刀一拔,道:“还不信了?我把它剖出来,不就见真章了!”说罢,刀刀往死里去,非要取了齐云汲性命。齐云汲身有不便,过了数招就腹痛不止,得亏商清秋来得及时,将人拦下来。

  商清秋说:“殷家当年欠我已故父母一个人情,如今清秋不才,恳请泽清堂主卖个情面。”

  “他让你来跟着这个人,是把我也算计好了、是罢。”殷青青眼睑一抬,眺望着齐云汲:“当初怎么就没杀了你呢、嗯?”

  齐云汲忍着疼痛,回了她一眼。

  “滚出去。”他说:“尔等沈家的狗,不许脏了我齐家的地!”

  孩子(下)

  殷青青自然不甘心。可闹出这等大事,沈正青却从未表态。他能给齐云汲一个孩子,又让商清秋守在齐云汲左右,偏偏由始至终从未出面,事情显得无比诡谲。她不信齐沈二人没有私情,自那日起就留在此地不肯离去。

  当日齐云汲火冒三丈将人扫地出门,此后是不让沈家的人踏入门槛半步。他私下寻了农家哑妇送饭,平日也是大门不迈的。

  商清秋一直在齐宅附近守着,生怕再出岔子,尤其是齐云汲临盆在即,更是谨慎。某日宅屋内霍的一声巨响,商清秋翻墙而入,寻而不见齐云汲的身影,直至在一处房内,铜盘的水撒得一地,而齐云汲趴伏在床榻上,衣裳已经半开,估摸是不小心摔了铜盘。

  床榻上血污斑斑,竟早已在坐蓐中。约莫齐云汲是想偷偷将孩子生下的,可血污满床,怕是生产并不顺利。

  商清秋是吓得心头一凉,赶紧将人扶起来。

  “……商清秋,你与我滚。”齐云汲脸色都白了,甩开他的手。

  “齐爷,您需要大夫。”

  “我自己能来。我生过,无需尔等插手!”

  商清秋头一回伺候人生孩子,慌得手足无措,正要劝说,身后便来人了。回头一看,居然是殷青青。

  “我能与他接生。”她说。

  商清秋大惊:“泽清堂主莫要做糊涂事。”

  “你瞧他,估计耗了不少时间,再拖着就不怕一尸两命?”殷青青将人抢过来,见齐云汲正瞪着自己,笑了:“你还不是落到我手里来了。”说罢,回头就骂商清秋:“杵在这发什么傻,还不烧水去!”

  商清秋的脸比齐云汲还白,唯恐殷青青突然发难,只能好言相劝:“泽清堂主可是要还我商家一个人情的。这人命在我在,命没了我商家就绝后了。”

  “怕什么。大不了我随他一起死。”殷青青斜睨了齐云汲一眼。

  “……殷青青……”齐云汲一把攥紧她的手臂。

  殷青青如是道:“来,咱俩见个真章罢。”

  那年秋日,齐家的女娃儿呱呱坠地。殷青青洗了一手血污,瞥了眼抱着孩子稍显失措的商清秋,而齐云汲已是竭力瘫软在床上了。

  小丫头哇哇大哭,动静可不小。殷青青听着商清秋低声问齐云汲,孩子取什么名儿。

  齐云汲答:“可安、齐可安。”

  脏污的水盆子照不出殷青青的神情。猛然间她回头,窗棂遮掩一角,正是沈正青。

  儿女情长、非他所需。

  殷青青似笑似哭,喃道: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