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陌上听寒>第9章

  于凤岚挨了十三鞭,最后是师弟方褐搀扶她走出刑堂。方褐边走边骂:“长着腿不走好、长了嘴不讨喜!活到古稀,也是个祸害!”于凤岚权当没听见。小奴才一声不吭始终尾随其后,半天下来又惊又吓,加之之前淋了一身雨,这一冻,人一直打哆嗦。刚出刑堂就有人迎上来与方褐说:“师傅,贵客到了,刚住进听风楼。传话说鞍马劳困,谁也不见。不过,若于师伯过去了,倒还能小酌一杯的。”

  于凤岚有气无力地哼一声:“自然得去。”

  方褐脸色不佳:“去了又怎样,你能吃人不成!”话是这么说,最后仍将人送到听风楼去。

  小奴才不知轻重,追着于凤岚二人就往楼内冲,让守门的人挡在门外,于是扯着嗓子嚷:“夫人!夫人!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呢!”挣扎几番,还咬了守门人一口,当下被摔在地上,好一会都爬不起身。

  恰好关题丰赶过来,见状大惊,将人扶起来。小奴才眨眨眼,抓住关题丰就问:“公子知道我家少爷在哪儿么?”关题丰怔一下,答:“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他。”小奴才笑笑,头一沉就两眼一抹黑,倒下了。关题丰赶紧将人扛起来,快步往山下走,才走几步身后就有人喊:“二爷留步!先生还等着您呢!”

  关题丰回头,没留意是谁喊的话,倒是在高楼探出的美人靠上看到盘腿而坐的锦衣男人。

  男人五十来岁,髭须修得齐整,模样看着不算俊俏,却很是显眼,眉目间与关题丰有几分神似。他随意搭在栏杆上的左手正把玩着一个银指套,因而露出断了一截的左手小指。

  此人正是关樊中。

  闲心

  齐听寒听闻关题丰扛了人回房,先是糊涂,待问清楚是何人之后不禁蹙起眉头。关家不待见关题丰,如今小疯子闹事,受伤的又是关晟,他更是不愿关题丰沾惹半点是非。

  贵叔见他眉头紧锁,颇为担忧:“听闻贵人已经到听风楼,关家少爷的事情定是盖不住的,还是少有牵扯为妙。”这话说得在理,但齐听寒思来想去,仍跑去寻关题丰了。

  刚好关题丰那头来了几回人,都是过来传话说关樊中传唤他过去。来人说话非常蹊跷,嘴上说的是寻关题丰,却在字里行间暗示关晟已经到了听风楼,言下之意就是小七爷话太多,先生听得厌烦,想让他过去理理来龙去脉。

  关题丰不厌其烦:“于凤岚不是在么,有人堵住她嘴了?”一句话堵得来人脸色尴尬,悻悻而去。凑巧齐听寒过来,与那人打了照面。齐听寒认出这是关宴身边的人,对方自然也是知道齐听寒的,赶紧收敛神色匆匆走了。

  齐听寒朝关题丰说:“那是关宴的人。”

  “想也知道。”关题丰道。

  齐听寒探头看看床上不知死活的小奴才,说:“我倒不知你有这等闲心。”

  关题丰静静坐在桌前,目光看向窗外,许久不说话。从窗子望出去能看见一棵参天大树,枝叶繁茂,甚是可爱。不久前,这树的枝丫上还挂着一个大蜂巢,不过让有些人嘴馋给捅下来了。他想想便觉得好笑极了,忽而说:“权当是那日蜂窝的还礼了。”

  齐听寒怔了怔,蓦的记起那一碗甜甜腻腻的蜂巢来,竟是忍俊不禁,笑了许久才停下来,说:“如此,我还欠着呢。”

  “我还是去一趟听风楼。”关题丰说:“待他退了热,你替我送他过去石牢罢。”也不管齐听寒是否应允,起身正正衣冠就出门去了。

  房间当下就静下来。小奴才迷迷糊糊睁开眼,没认出齐听寒,傻乎乎喊着自家少爷的名儿。齐听寒听见动静才走过去,小奴才烧得脑子滚烫滚烫的,明明半点精神也没有,偏扛起一口气埋汰:“山门不好,你与我回家去罢。”齐听寒微微睁大眼,见他病糊涂了,免不得讪笑出声。小奴才又道:“我娘说过,平平安安,万事皆福。我只要你好好的。”

  齐听寒敛下眼睑,慢慢地笑:“真会心疼人。”

  小奴才噘嘴:“只心疼你,哪来闲心给外人了。”

  齐听寒闭上眼,却是再也笑不出来。

  腌臜

  小奴才喝过药,身上的热退了又起,起了又退,好容易退去高热,虚汗湿了一被窝;但身体依旧虚得很,走上几步就腿脚乏软头脑发虚。明明整个人都无精打采,脾气倒是犟得很,非要寻自家公子。齐听寒只好将他背起来,在夜幕中往山上泥泞小径走着。到了石牢,小奴才踉踉跄跄要奔进去,齐听寒拉了他一把,点了烛台递给他,说:“后头的路,我就不带你去了。”小奴才点点头,扶着石壁要入内,齐听寒又唤住他。

  “你若真想带他离开山门,就得解决于凤岚这道坎。”齐听寒干巴巴说:“当年于凤岚丧子,对他几近视如己出。姓白的承了她的情,定当是放不下的。”

  小奴才问:“齐公子知道我家少爷的……?”

  何止知道,那日齐听寒便在当场,直至如今,仍历历在目。

  那年他刚过十八,懵懵懂懂让关樊中开了苞不久,领了外门任务就落荒而逃。

  当时山门养的一批拐子生了异心,拐卖的娃儿只要长相好,都先卖去其他地方。山门内察觉拐子行径异常,派了几批人下山查访,齐听寒便是其中一人。

  遇见于凤岚纯属偶然。那时于凤岚恶心山门这肮脏营生,不愿回去。偏就碰见了齐听寒,听说此处有拐子驻点,顿时大怒,非要去掀了这腌臜生意。哪晓得此次暗访走漏风声,拐子眼看山门寻上门来,驻点内拐来的几十个娃都带不走,又生怕这些孩童说漏嘴,只好兵行险着,提刀屠尽这数十孩童。待齐听寒等人闻讯赶到驻点时,那处已经是人间炼狱了。

  齐听寒不敢在小奴才面前提起这些腌臜事,他觉得脏。示意小奴才进去地牢后,齐听寒几近狼狈地逃离开小奴才的视线。

  贵叔见他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地回来,还以为出了啥事。齐听寒看了看贵叔苍老的脸,上头一堆的褶子,不少是为他操的心、劳的累。

  “……与我烧水梳洗罢。”齐听寒忽而道。

  贵叔盯着他好一会,良久才弯了脊梁,颤巍巍去办了。

  宴爷

  齐听寒的院子门口有一棵桂花树,有一人多高。每当夜幕降临、灯盏通明时,总有点点亮光恰巧落在枝桠之中。大雨过后,被洗刷的花香夹带了一丝清香慢慢渗入呼吸之中,即便看不见花影,仍让人流连不已。齐听寒随意穿着单衣站在桂花树旁,花香氤氲在四周,有点甜。

  贵叔备了灯笼,忧心忡忡道:“话儿不要说得太过了,贵人都是爱听软话的。”齐听寒笑:“贵叔日夜耳提面命,晓得的、晓得的。”贵叔无奈,只好摆手让他出门去。

  齐听寒敛了笑意,抬脚时略微停顿,顺手折了一支桂花插在青布头巾的结上,一路闲庭信步到了听风楼。

  听风楼的院子前也亮着两个灯笼,照出朝他这头走来的几人。几个奴才又是提灯又是抬着竹辇的,正在小心翼翼走来,而辇上坐着的正是病恹恹的关晟。他不经意间扫一眼齐听寒,脸上又惊又怒,立马忍痛撑起半身,低声喝住他:“你站住!站住!”边叫边留意到他衣衫不整的模样,顿时铁青着脸骂道:“成什么样儿!你还要脸面么!”约莫是这声骂比较刺耳,院子门口尚未走远的人脚步顿顿,回身出了院子来,第一眼便与齐听寒对上了,就道:“听寒来了。”

  关晟听到这一声叫唤,面上血色全无,那双眼珠子恶狠狠的,仿佛能生出利爪抓着擦身而过的齐听寒。

  齐听寒上前道:“宴爷。”

  折回院子门口的正是关宴。如今而立之年的关宴依旧眉目慈和,颇有几分文人的姿态,完全看不出是武官出身。

  “弟弟身有不适,快回去歇着。”关宴扬声叮嘱抬辇的奴才几句,没瞧见关晟坐在辇上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接过齐听寒的灯笼递给下人,然后领着齐听寒进去院落内了。

  关宴边走边说,边说边笑:“……上回你来京城,凑巧我奉命去一趟壁梁城,竟与你错过了。想着山门设寿宴,必定见着你的。可偏听人说你有事在外,也不知能否留到寿宴后再走。哎、山门事务繁重,我俩少有好好喝酒谈心的时候!又想弟弟在山门也有一段日子了,家中母亲记挂得要紧,正好庙堂闲散,便随家严来一趟,顺道照看劣弟。”

  说到这儿,刚好来到一楼的阶梯边,他扶着栏杆抿唇笑,对齐听寒说:“家严在三楼,正与岚姨在下棋。这些日子来舟车劳顿,也难得他有闲情逸致。不过近来少有远门在外的,想也是不愿被小事劳神费心罢。”

  齐听寒一直没吭声,这回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踩上阶梯。关宴突然拉住他的手臂,倾身凑上前在他耳鬓处轻轻嗅了一口,轻声说:“许久不见,甚为挂念。晚些到我院子来,我等你。”说罢就退了几步,眉目弯弯,神情一点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