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65章 长谷川裕志的哀伤

  我上初一那年五月,在鹿尾中学读书的哥哥去参加修学旅行,然后再也没回来。一周后本来是我的生日,哥哥把话说得很漂亮,承诺等他回家一定会带我好好出去吃一顿,不过现在看来,那个承诺已经不可能完成。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再回来。尽管我装得不知道。

  在哥哥他们把一个试图强暴我的男人杀掉之后,我和哥哥就很少回家了。如果看到家里又有男人,便直接离开。哥哥和他的伙伴们去了修学旅行后,即使妈妈又把新的男人带进家门,我也变得无处可去。虽然我在年级的不良集团里坐着三把手的地位,但不可能打得过成年人。哥哥也打不过,但他有那种不怕死的狠厉气质,我却没有。说到底,他们之所以让我当三把手,大概也只是为了哥哥的面子。总之只好将门紧紧地上锁,祈求着那家伙不要对我感兴趣。

  那个人的确没有试图打开我的房门。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让一墙之隔的卧室里传出的鱼水之欢的声音没有那样清晰。就在此刻,听到了门响。我一下手脚并用地缩到床角,一边在心里嘲讽着自己真没骨气,一边发现其实被敲的并不是自己房间的门。隔壁的声音停止了,妈妈一路小跑地去打开房门。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您是长谷川葵子女士吗?”是个陌生的男人声音,非常冷漠严肃,公事公办的口气。我迅速从床上溜下,赤脚踩在地板上,鼓起勇气将卧室的门打开一点。从这个角度能够看见妈妈身上裸粉色的浴衣松垮地披着,像一块嫩肉被夹在门缝里。我猜那个男人的目光此时一定黏糊糊地附着在她的身上,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切。

  现在我看到裸粉色肉块上分布的皱褶动了动,于是调整脸部倾斜的角度,发现妈妈伸手接过了一张纸。无论如何都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现在那个可以坦然而矜傲地接受所有男人的注视的女子如今脸上挂着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只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您的儿子所在的班级被选为这次‘程式’的对象了。如果有结果,电视会第一时间直播的,请不要心急。”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关门声,与此同时,借着那声有些粗暴的巨响,我也关上了自己的房门。从始至终妈妈没说过一句话。我猜她现在或许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像失魂落魄的野鬼。我回到床上,再一次用被子紧紧地裹住头,真希望自己已经睡着了,这样就不必听到那些话。然而,事情还是无可挽回地走向溃败。

  从那之后,家里的电视一直开着。记忆中那是第一次我们不再担心电费的问题,只是让它夜以继日地发出声音。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现在家里只有我和妈妈,妈妈新烫的卷发散乱地堆在头顶,卸去妆容,脸色发黄、眼皮浮肿,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憔悴,再也不像那个光艳照人的女子了。一定不会有哪个男人对如今的妈妈感兴趣,我敢这样断言。就连睡觉也不回卧室,虽然和妈妈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也没有过多接触,但我们却出奇默契地轮番守在电视机前。

  哥哥会是活着的那个吗?我忍不住想。那个只能有一个人存活的游戏,如果哥哥活下来的话,那就代表着……寡言少语,对人却总是很柔和的金子学长、总是收留无处可去的我们,给我们做蛋包饭的沼里学长、还有光辉事迹总是被哥哥不住地挂在嘴边,我也敬佩得不得了的朝冈学长,他们都死了。如果哥哥死了,活下来的却是他们中的一个人的话,我和那个人的关系也不可能恢复如初了吧。说不定,正是那个活下来的人亲手结果了哥哥的性命。虽然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但一定会忍不住这样想的吧?

  总之,再也没办法回到之前的生活了。虽然之前我的生活也一点都不幸福,但事到如今,我对以后的生活已经几乎绝望了。如果哥哥活着,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大概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吧。

  毕竟那是哥哥亲口对我说过的话。

  “裕志,我已经毫无办法了,什么都做不了。你可千万别变成一个我这样的人哪。”

  那似乎就是不久前的事情。我在超市偷了柜台里的钱,当场被人抓住,还是朝冈学长动用家里的关系,才能让我从警察手中全身而退。朝冈学长将那个男人亲手打死的时候,我已经很敬佩他,经过这件事,更是将他当做恩人来看待,哥哥一定也是这样的。

  “你才六年级啊。像你这样的孩子我见得多了,将来你就等着变成社会的渣滓吧。”和我一起的警察大叔这么对我说。可我没想过什么渣滓不渣滓的,对未来更是全无概念。只是模模糊糊有着这样的念头——就一直这样下去,不也很好嘛。只是闻到警察大叔身上的烟味比哥哥的厚重许多,浓郁得发臭,又看到在我眼前晃动的手指内侧结了一层洗不掉的黄色烟垢,显得很肮脏。

  哥哥在大门口等我。我意识到大叔用相当鄙夷的目光白了他一眼——哥哥满头金发,耳廓外加耳垂上左右各三个洞,金属耳骨夹、形状夸张的水滴状耳坠。另外左眉梢处打入一颗亮晶晶的圆钉。打远看,他脸上的那些金属就在太阳下闪烁细碎的微光。外加身上各种七零八碎、衬衫袖子挽起,裸露在外的右臂上图样复杂的刺青顺手臂的轮廓延伸,一路没入衣料的阴影里。我大致知道大叔正想些什么——啊啊,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是社会渣滓预备役的哥哥,现役社会渣滓。

  后来我染了和哥哥一样的金发,也打了耳洞。可能我的确是那样。

  哥哥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双手交握、垂在身前,朝警察大叔深深鞠了一躬。“给您添麻烦了,真是抱歉。”哥哥用生硬的口吻这样说。实际上,打我有记忆以来,就不记得哥哥用过什么敬语说话,这样的句子被他说出来,简直像能烫伤他的舌头那样不自然。

  我们顺着马路一前一后地行走,路过一家超市,便走进去。超市里冷气很足,哥哥掏出钱,买了两支冰棒,递给我其中一支。离开超市后,我继续跟在哥哥身后,看到那头金发在刺眼的阳光下几乎呈现全白色,他背影的轮廓也变得出奇多皱。正想说什么,他却开口了:“我说,裕志啊。”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继续说下去。“以后别再偷东西了。那样不对。”语气比刚才道歉时还要生硬。

  “怎么啦,要告诉妈妈吗?明明哥哥也总在偷东西。”我有些不服气地反驳。

  “笨蛋。”哥哥似乎突然有一刻忘了手里的冰棒,另一只手往衣袋里摸烟,动作进行到一半又停住了,手讪讪地滑回身侧。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谁要告诉她啊。我是我,你以后不要那么干就对了。”

  我咬了一口冰棒。“你觉得现在这样不好?那你也别这样做不就行了。”

  “幼稚鬼。”

  哥哥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抬手将光秃秃的冰棍棒精准地丢进垃圾桶,绕到我的背后,轻轻踢了我的小腿一脚。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话。

  “裕志,我已经毫无办法了,什么都做不了。你可千万别变成一个我这样的人哪。”

  真奇怪。他说着那句话时,脸上的神情奇怪极了,简直像马上要哭出来似的。可我印象里的哥哥从来没有哭过,这种哭给我一种受到亵渎的感觉,使我比哥哥还感到无处容身。我觉得非常难过,尽管不知道为什么难过,但还是深深低下头,不再看着他的脸。

  什么都做不了啊。哥哥,你现在也是这样吧。你一定很害怕吧。

  我想着。我的脑子里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电视机里机甲动画片夸张的音效响着,代表正义的主人公变身成超级英雄,将妄图毁灭世界的反派人物打败,倒在地上的反派身上流出的是和果汁一样色彩绚丽的液体。可是,如今它们已经再也没办法吸引我。脑子里正在旋转的念头太多,以至于当电视上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定格在红色机器人手捧刺眼光球的可笑一帧时,我还没有做好任何的准备,连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我只是僵硬地转过脖子。那一刻我觉得四周被白色墙壁围绕的十二英寸电视机像极了一个大型的骨灰盒,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甚至还什么都没有看到,可头脑已经开始一阵阵地晕眩。

  “观众朋友们,现在我们看到,经过一天十六个小时零十一分钟的角逐,在五月十五日下午五时四十八分落下帷幕的鹿尾町立鹿尾中学三年E组的第十二号计划,优胜者是——一名男生!”

  那简直像欢度佳节的气氛。我努力地睁大眼睛,于是了解到如今哥哥活着回来的概率从四十二分之一上升到二十一分之一。有一瞬间,我感到倍受鼓舞,但很快又为这样的心情愧疚不已。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的那个人。

  是一头黑发。被两个人搀着走来。

  我立刻闭上了眼睛。心里突然讨厌起哥哥的一头金发,它连一点让我满怀侥幸地期待着的时间都不会给我,干净利落地宣判了他的死刑。我张大嘴,想要大声地哭出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听到电视里的声音还在响。

  “这位优胜的男生是鹿尾中学三年E组的男子一号,朝冈柊也同学——看!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在成为了整个共和国值得为之骄傲的优秀的年轻战士之后,朝冈同学正在笑着!他——”

  一下又睁开眼睛。心里知道,如果我是个更成熟一些、更明事理一些的孩子,就不该对这个整整救了我两次的人抱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不出所料,我感受到了——事到如今,我的内心果然充满仇恨。

  我强迫自己盯着电视屏幕,试图回忆起朝冈学长对自己的好处。可是,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就连关于金子学长与沼里学长的点点滴滴,如今在脑中也成了一片空白。唯一能记起的,就是那天在街边朝我转过头,说着“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的哥哥那有些哀伤的眼神。我只知道朝冈学长真的微笑着,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然后,那一切发生了。像滑稽戏那样,朝冈学长颈部的项圈爆炸了。虽然太模糊、看不清那些黑压压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但现场的尖叫声如潮水般一浪一浪上涌,那爆满的红色像颜料一样失真,给我腐烂的错觉。直播很快被切断了。

  我呆呆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急促沉重的拍门声。门外的人一边拍一边大喊着,声音被厚重的防盗门压扁,挤得发闷。

  “裕志!裕志!!”

  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起身打开门。染着一头富有个性的白发、戴着口罩的千鸟学长步履踉跄,几乎跟着打开的门一同跌入家中。我没回头,不知道妈妈现在是什么表情。千鸟学长应该是跑过来的,头发散乱,气还没喘匀就开口了:“新闻你看了吧?”

  “看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你哥哥他们在‘程式’里犯事了。他们可能会追究这件事。”千鸟学长用快得不像他的风格的语速说。

  我不说话。千鸟学长突然也不说话了。半晌,他竟然哭了起来。那些眼泪里至少有一点是为了哥哥,这让我感到欣慰。

  ——很容易就把哥哥的尸体从眼泪的群落里挑出来。我是说,如果那东西还配得上被称作尸体,而不是零零散散的肉块。是妈妈自己一个人去了殡仪馆,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去。即使不去就见不到哥哥的最后一面,心里的抵触情绪也没有动摇。于是那天我假装睡过头,听到妈妈离开时发出的关门的响动,这才如释重负。

  哥哥的尸体被火化的几天后,家里接到通知,要回到学校收拾他的遗物。“遗物”,这两个字真刺耳,就像他们全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哥哥死去的事实,让我想选择不接受也不行。这次我决定代替萎靡不振的妈妈前往,不愿承认一直看起来很讨厌哥哥、也很讨厌我的妈妈在为了哥哥的死去而落下泪水时,我的内心升起过一份感激。即使明天她的生活就恢复如初,我也愿意。

  千鸟学长与我一同前往鹿尾中学,大概怕我在路上被愤怒的学生家长殴打。当时他告诉我的是从他睡过的一个在政府上班的男人嘴里撬出的小道消息,而事到如今,关于我哥哥那群人怎么干扰“程式”的运行、以及朝冈学长怎么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壮烈地自杀的消息早已在小小的鹿尾町满城风雨,我是主谋的弟弟,他们一定都恨我吧。

  等抵达那间教室门口——那间我曾无数次站在门口朝内望、寻觅着哥哥的身影的教室——我变得更加害怕了。千鸟学长几乎是掐着我的肉,把我硬拽进门。我以为在我进来的那一刻会遭遇一阵诡异的饱含仇恨的沉默,可是并没有,我发现那些平平凡凡、五官看了半天也让人记不住、甚至让我难以相信哥哥班上那些精彩的人正是由他们的身体孕育出的中年男女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缩着双肩接近哥哥的书桌,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里有没有我熟悉的面孔,千鸟学长突然开口询问:“对了,信太的东西你拿走吗?”

  “什么?”我变得疑惑不解。

  “信太的妈妈听说信太被拉去参加‘程式’,情绪失控,被开枪打死了。”千鸟学长轻轻地说,“应该没有别的家人想要他的那些东西了吧?”

  我点点头。但没有说话。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要。连哥哥的东西都不想要。根本不想出现在这里。千鸟学长带来一只巨大的尼龙布袋,将袋口撑开,我将哥哥的东西一件一件胡乱往里扔着。一柄弹簧刀、一摞似乎没怎么翻阅过的崭新课本、几根便宜的笔。没有多少特殊的东西。将最后一本书丢进袋子里,我直起腰,盼望着千鸟学长能忘记金子学长的事情。

  然后,目光正正撞上了那个人。

  我立刻转身,背部立刻感到沉默的烧灼般的光线。那是沼里学长的母亲。虽然沼里学长总是面带憎恶地称呼她“老太婆”,可我却觉得沼里阿姨实在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我已经习惯了发现家里有新的男人后自己徒步走到沼里学长家。还记得第一次进入那看上去非常陈旧逼仄的屋子时,系着围裙、局促地搓着双手的沼里阿姨搓着双手,挂着几乎有些讨好之意的微笑,轻轻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和树交到新朋友了,真好。”因为要打零工,阿姨很少在家用餐,然而一旦碰到了,她就一定会烧自己最拿手的菜给我们吃。

  “和树最喜欢吃这个了。”阿姨挂着欣喜的表情,微微湿润的小眼睛看着我因咀嚼而上下动着的下巴,等待我的回复。让我觉得不回答就会不好意思,但看着沼里学长脸上那副不耐烦的表情,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哥哥偶尔会从衣袋里抽出几张钞票,递给阿姨,拜托她带几罐酒回来。而即使是这么过分的要求,她也总是照办。可能因为我的年龄最小、也可能因为听说了我和哥哥家里的事情,阿姨总是对我显出特别的关照。每次她见到我,都是一样地端上冒着热气的茶水与新鲜的水果,颧骨发红、步履缓慢,替我打开电视机。

  “来了啊,裕志。一会儿宗光也会来吧?和树过不久也就回来了。先看会儿电视吧。今天在学校听不听话呢?”

  每次都是大概这样的话呢。我心里很感激,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总是看向我们,挂着柔顺得近乎苍白的笑容,仿佛面前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穿衣打扮流里流气的我们不是让所有人头疼的问题少年,而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孩子。

  可是现在,我真的不想看见她。

  虽然说着是“一起反抗‘程式’执行”,哥哥的遗体也成了那种七零八碎的样子,我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不定在计划失败后,他们觉得没有希望了,最终还是选择了自相残杀。还是这样。说到底,哥哥究竟死于谁手,还是难以明晰的问题。说不定——不,是一定如此,现在正有人与杀子仇敌的父母共处一室,可他们从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沉重的仇恨也无法发泄。假如政府将一切都公开,那这群人干脆在这间教室里为了自己子女的血仇而开展混战,再来一场成年人的“程式”如何?我恶毒地想着,但很快又泄了气。我的背部一片僵硬,只希望自己的个头能矮小些、再矮小些,从阿姨的视线里消失。话说回来,沼里阿姨,你对我而言是什么人呢?

  过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敢回头鬼鬼祟祟地瞟一眼,沼里阿姨已经离开了。我发现朝冈学长的东西也没有人收拾,随即察觉到千鸟学长似乎确实忘了他之前说要让我把金子学长的东西也带走的事情。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可是,那刻意躲避沼里阿姨的行为却烙印在我的心底、挥之不去。渐渐地,它让我感到羞耻、感到难堪。

  或许正因为那份难堪,几天后,我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沼里学长的家门外。院内晾晒着衣物,但本来总是满满当当的晾衣架显得十分空旷。除此之外,没有看出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一切如常地运作着。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来了吧。我想。就在准备离开时,我的身体突然定住了——抱着一堆湿淋淋的衣服的沼里阿姨艰难地跨出门槛,走入我的视野。几天来积攒的难堪与羞愧瞬间荡然无存,那一刻,我的头脑里只剩下了逃跑的冲动。可是,双脚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沼里阿姨抱着那堆衣服,缓缓走向我。她的头发如今变成了灰白色,我恐惧极了,看到她缓缓张开嘴,双唇两侧的法令纹深深嵌进皮肉,像两道伤疤,被扯动,露出翻开的皮肉。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产生了一个猜测,但是,我并不希望它得到证实。

  然而,她还是开口了。

  不会吧——?那一刻,我想。

  “来了啊,裕志。一会儿宗光也会来吧?和树过不久也就回来了。先看会儿电视吧,这个动画片和树小时候喜欢极了,现在还在播呢。”

  像背课文一样,她的口中流畅地挤出这样一大段熟悉的话。于是我明白,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可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直到说话的能力再次回到被恐惧充斥的喉咙。

  然后,一跃而起,控制不住地大喊出声。

  “开什么玩笑!你疯了老太婆!他死了!他们都死了!”

  话音落下,我转过身,开始沿着来时的路疯狂地奔跑。跑出一段路程后,莫名其妙地回头又看了一眼,发现那颗灰白的脑袋已经从低矮的院墙后消失了。说不定正是被我恶毒的话语刺伤,跌坐在地。本来想回去看看,但实在太过害怕,犹豫片刻后,还是落荒而逃。

  又过了几天,有一个晚上,妈妈说她还要用那个尼龙袋子,希望我将里面的东西清理出来。这是我一直抵触着不愿意做的事情,在哥哥的遗物被拿回来之后,甚至没再多看一眼。可现在,这件事终于躲不过去了。

  动作粗暴地将尼龙袋里的所有东西抖落在地。在目光接触到一只小小的、薄薄的信封时,我突然愣住了。

  因为,那只信封上用拙劣的字迹写着我的名字。那比一般的小学生还要歪歪扭扭的笔画一看就出自哥哥之手。大概它先前夹在一本书里,所以先前没有发现,如今我将这堆东西乱抖一气,才掉了出来。

  我跪在地上,将它捡起。试图用指甲撬开给信封封口的透明胶条,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而做不到,最后干脆强行将整个信封扯开。里面装着的东西掉在手边。是一张对折的硬卡纸贺卡,还有一对塑料包装的小巧的银色耳坠,做成十字架的形状。看材质不像哥哥经常戴的廉价地摊货,难道真的是银质的吗?

  我将耳坠放在一边,打开那张贺卡。映入眼帘的是和信封上一样的难看笔迹。能看出哥哥是尽力将字写得工整,只是效果并不尽如人意,让我稍微有些想笑。

  可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裕志——生日快乐。一定要做一个有办法的人。”

  这才想起今天正是我的生日。也就是说,距离哥哥死去,已经有整整一周。因为不知道哥哥死亡的确切时刻,所以,真正的时间可能还要更长一些。看着那几行字,捏着贺卡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那似乎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可不知为何,我的脑中突然出现了一句话。

  这个时代是哀伤的。

  这个庞大的、随意地掌握着我们的命运的时代,是如此哀伤。

  可是,为什么呢?

  睡意全无。于是一整晚只是呆坐在窗台上,一直到东方的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熹微的晨光再度笼罩大地,我将额角抵在玻璃窗上,看向窗外街道上已经出现的零零散散的人。他们在互相打招呼时微笑示意,即使是一个人走在路上、身边没有相熟的人,他们脸上挂着的也大体是安适祥和的表情。他们与我无关。

  有办法的人吗?可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要怎么做才能变得有办法呢?

  而话说回来,为什么即使身处哀伤至此的时代,在新一轮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还是微笑着呢?

  在得知哥哥死讯的一星期之后,后知后觉地,我的眼中终于流出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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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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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但是还有无程式if线的番外!

  鹿尾町系列的续作也会在近日开载(๑°3°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