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64章 朝冈柊也微笑着

  山口拓斗(专守防卫军“程式”执行助手)有些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与他年龄相似的少年。略长的头发看上去依旧很整齐,衬衫上却布满血污,衣袖挽起,露出左臂、右手手背以及双手掌心已经接受过简单处理的伤口。整齐叠放在膝头的学生制服看上去认真清理过,但边角处仍然沾着顽固的草屑灰尘,甚至还有不在光下就难以察觉,微微泛光、质地粘稠的痕迹。比他年纪大些、少言寡语,也显得更为持重的士兵田中已经去接了一杯水,轻轻放在那个人手边的茶几上。

  “请喝一口吧。”田中说,语气很礼貌,但表情疏离,完全给人以公事公办的印象,“等到收尾工作结束,我们会护送你到港口。电视台的人已经来了,一会儿会进行直播,请务必配合。”

  据说在之前的时候——至少在十年前,处置优胜者的流程还和现在不一样。十年前,那段记录优胜者的影像的录制工作就是在分校进行,优胜者随即才会在专守防卫军的护送下(说是护送,其实更像是押送)移动到港口,乘船离开。那时“程式”作为年年都有、已经司空见惯的保留节目,完全不会吸引电视台现场报道的热情,只是在地方台各种各样的节目中间插入一段短短的新闻,用枯燥无味的声音播报几句大同小异的内容了事。但自从十年前的出逃事件发生后,政府明显加大了对于“程式”的宣传力度,优胜者离开港口的过程会排列到最高优先级、在中央电视台被全程直播,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此外,如今需要对进入分校的优胜者进行搜身,收缴他们的所有武器。而且直到优胜者被送入医院,他们的“瓜达尔卡纳尔”项圈才会得到解除,这也是为了避免他们作乱惹事。毕竟,据说十年前那个优胜者(虽然他也死了)就是与其他二人里应外合,劫走了一条船,这才逃之夭夭。

  “电视直播吗?那是为了让人们更多地看到这些东西、变得更加害怕,屈服于总统陛下的神威,这样的话渐渐就不会有人闹什么妄图颠覆国家的乱子了。”自从山口第一次担任“程式”的执行助手(那也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田中就待在他身边给予他指导。对于山口而言,田中就是前辈般的存在。他们初次合作的时候,田中这么对他解释。

  那时候的山口不理解很多事情。在孤儿院里学会了服从政府、学会了为天皇陛下效忠,但真的面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同班同学相互残杀的血腥场面时,山口也会感到茫然、甚至不适。这个时候,总是田中给他解释、为他扫除疑惑。事到如今,山口已经成为了一个能带着调侃的口气和其他士兵谈起“程式”的赌注的人,用田中的话说,应该就是“你合格了”吧。

  不过,真的合格了吗?山口悄悄地想。如果真是那样,现在我就不应该带着这样的情绪打量面前这位优胜者。

  很俊美。这是山口对他的第一印象。从游戏开始之前,整个班级的学生被集中在那间教室时,山口就注意到了那个人。不过,对自己造成如此深刻印象的并非此人的五官,而是那种淡漠不经的气质——这种感觉在同僚身上也会出现,可这个如今一身血污、静静坐着的家伙周身散发的寸草不生的冷漠气氛甚至更加强烈。可他只是个普通中学生吧?就算他是朝冈家的孩子(甚至是曾经的继承人),也不足以说明这一点。

  这样想着,山口朝优胜者的方向移动了几步。

  朝冈柊也(鹿尾町立鹿尾中学三年E组男子1号)没有碰那杯放在自己手边的水。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静静地开口询问:“吉田呢?”

  “……呃?”轻浮好动的山口粗率地发出声音,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他同僚只是肃立着,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田中转过脸,有些不快地瞪了他一眼。

  山口双颊泛红。吉田的尸体早就从树上扯下来了。啊啊,否则让那么一个吓人的家伙一直对着分校的窗户迎风招展,实在太不像话。话说回来,为什么吉田勇邦要上吊呢?现在他可是毫无疑问的自杀身亡,根据共和国的法律,他的所有家人(虽然也没多少家人了)都要受到隔离审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山口能隐约明白一些,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完全不明白。一个人之所以为人而眷恋的感情、与他们齐声赞颂的这片土地与那伟大光明的政府,两者微妙地交汇在一起、又相互排斥,这种感觉让十五岁的山口拓斗再次陷入隐隐约约的迷茫之中。

  他一时犹豫要不要开口。不过,这次田中很大方地为他解了围:“他自杀了,当了叛徒。”

  山口以为柊也听了这话,肯定会表现出惊讶的态度——至少,他脸上的表情要产生一些变化吧。不过并没有。新晋的优胜者,背负十一条人命,仍旧带着淡漠的态度,甚至连头都没点一下。看上去,他似乎在想着自己的事情。这不奇怪,山口拓斗已经见过不少优胜者,没几个是杀完了一大批自己的同班同学后还健谈依旧的。

  不过,面前的朝冈柊也依旧是特殊的。不仅仅由于外貌,甚至也不完全是因为那种冷峻的气质。而是,根据监听到的内容,面前这家伙一直都在和那些想要逃离这座岛屿的早川他们合作(而且他们轰炸分校的计划真的险些成功。听说这件事后,上面肯定会怪罪下来的吧?),到最后,却突然露出獠牙,背叛了他们。恐怕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那些死掉的人一直信任着他吧。

  真可怕呢。山口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程式”要他们做的事情吗?话说回来,这个人以后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呢?政府会给他优厚的生活保障(实际数目远远低于宣传数目),他还会得到总统先生的亲笔签名,那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啊。可是,山口却觉得那家伙一点也不快乐。

  本来还可以想得更多,然而此时此刻,一阵由远及近的军靴踏出的清脆步声打断了山口的思绪。除了朝冈柊也,所有全副武装的专守防卫军都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年轻的士兵站定脚步,行了一个共和国的标准举手礼。

  “可以启程了。”他说。

  不需要出声催促,柊也从沙发上起身。不过,一直维持低着头的姿势,将学生制服展开,披在肩上,随即将手臂伸入黑色制服的衣袖里(这个动作略微有些困难),最后,将制服的纽扣一粒粒扣好。士兵簇拥着他,尽管完全可以自己行走,但还是被一左一右强制性地搀扶着。

  山口跟在人群的边缘,最后一个离开。最重要的电脑程序已经被拷贝走了,留在这里的设备无关紧要,会由专人收拾。整个岛屿在喷洒的毒气散尽后,也会有专门的清洁业者进行打扫。心高气傲的专守防卫军才不屑于做这种低三下四的工作。

  离开房间后,山口加快脚步赶到柊也的侧面,忍不住再一次看向那个美丽的剪影。五官清秀得让人害怕的少年低垂着眼皮,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那样。突然有一瞬间的失神。大概是想提醒他那样捂着对伤口不好,但事到临头,话又变得没办法出口。朝冈柊也的确是特殊的,不过,做出什么怪异举动的优胜者都有。说出那些的话,果然自己还是管得太多了。

  可是,山口拓斗的心中还是升起淡淡的哀伤。只不过太渺小了,微不足道、转瞬即逝。更何况,那也只是哀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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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柊也在那种胁迫意味浓郁的搀扶下,往港口移动着。已经习惯了项圈的触感,不过,现在还是感觉颈窝内侧一阵阵发凉。

  或许是最后一次,他试图回忆起一些事情。没有特定的目的,只是随意地任凭自己的思绪飘荡。不过像他这样的人,连驰骋想象都很困难。于是决定沿着时间顺序回忆,这才得以将思考进行下去。

  不断上下晃动、旋转着的绚丽糖果色视野,被做成糖拐杖样式的护栏外,微微笑着朝自己挥手的老管家。手中的小刀在地板上拖拽出一道长长的红痕,暗红色河流的源头,如山脉般在地板上高耸起来,面目扭曲、抽搐颤抖着的人体。似乎要乘着窗外的月亮远去。脸色发紫,白眼珠带着仇恨地凸出眼眶的父亲朝冈毅雄。眼窝里插着一柄小刀,血肉模糊的太阳穴诡异地朝内塌陷的男人身边,不住地谋划着自己出路的一群共犯者。横山裕介那被嫉妒与恐惧填满的双眼。晕倒的西川泪子被炸烂的颈部。渡边兄妹哀求着的脸。安静地躺在地上的信太。说着“我明白了。老大,谢谢你”,消失在夜幕中的宗光。面带微笑,轻轻地将不知为何停顿的刀刃推向自己的和树。日向昱名与早见时子陷入杀戮的亢奋状态时发直的眼神。还有,几乎就发生在刚才,与自己搏斗的早川恕则与远藤溯脸上复杂的表情。这些人和事走马灯般涌上脑海,但当然了,结局没有分别。柊也稍微睁大依然干燥的双眼,想,不会再有其他事比这样的事情更能拨动人们的心弦了吧。也就是说,我的人生已然走向无可救药。

  不过,摆在面前的还有一个选择。或许那是唯一一次,不是顺应他人的心意、也并非刻意反其道而行之,而是柊也打心里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被带着向前走。如今可以隐约看到港口附近围满了人,各种各样的摄影器材已经架起,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人山人海中,快门的声音暴风骤雨般扑面而来,闪光灯接连亮起又熄灭。由于太过眩目,柊也忍不住眯起眼睛。旋即,再度睁开。

  “观众朋友们,现在我们看到,经过一天十六个小时零十一分钟的角逐,在五月十五日下午五时四十八分落下帷幕的鹿尾町立鹿尾中学三年E组的第十二号计划,优胜者是——一名男生!”

  不知道哪个记者正在撕心裂肺地喊叫着,试图让自己的播报声压过周围的声音,不过看来收效甚微。其实,那一切都无所谓。其实人群都是同样嘈杂,以至于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不会留步,甚至无法再多看一眼。

  柊也向前走着。于是,离那埋葬着他的四十一位同班同学的岛屿越来越远。透过人群的缝隙,他看见一望无际的海水在夕阳的笼罩下被洒上碎金般波光粼粼的红橙色,潮汐的起伏是平稳的呼吸,它在渐渐被缓缓爬上天空的夜晚的凝视下安静地睡着。一轮耀眼的红日看上去柔嫩多汁,几乎会淌出血,沿着海平线缓缓下坠,迸发出渐渐发冷却依旧灼目的最后的光芒。那就是最后了。但不是永别。明天还能再见到太阳吧?

  不,确切地说,在这个地球上生活着的绝大部分人,明天都能再见到太阳吧?

  柊也继续往前走着。突然,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他的后脑。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柊也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只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有些凶狠——“快笑!快露出微笑!”

  这种情节也不陌生。之前在电视上,已经从总是突然跳入画面的插播新闻上见过太多次。柊也很平静。

  他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八岁的那一天以来,整整七年的时间里,柊也第一次露出笑容。他只觉得不习惯,没有任何东西能映出他的脸作为参照,柊也几乎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个笑容。不过他又想,或许这就是出自真心的呢?

  尽管显然并非如此,但最后的最后,柊也还是选择相信这种他为自己拟订的说辞。深黑色的眼瞳里映出色泽浓郁而壮美的落日余晖,微微仰起头,望着天空,柊也保持着那个微笑的表情。

  或许,还来得及感受些什么。不过那已经是做不到的事情。不知道是时间来不及,还是他那颗八岁以来被铁水浇筑的心脏依旧无动于衷。

  总之,就在此时,柊也听到耳边传来“滴、滴、滴”有节奏的尖锐鸣声。与宫崎柳子和金子信太即将魂归西天时,大家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只不过,现下这个声音明显加速太多,甚至让他来不及将微笑更换成其他的表情。也或者,朝冈柊也并没有那样做的意图。

  人群纷乱如潮水,但有一瞬间,眼前的一切全部成为滑稽的慢放镜头,被人按下消音键,他们的口型不住地开合拉扯、脸上的表情千奇百怪,世界却出奇寂静。

  他希望自己感受到了什么。只是希望。或者连希望都谈不上。

  朝冈柊也微笑着。随即,似乎在他的大脑深处,传来一声潮湿的闷响。

  从颈动脉的断口处喷出的鲜血直上天空,如同一道美丽的红色喷泉。在几近饱和的糜烂而极丽绚美的夕阳的映照下,迎着无数开始疯狂闪动的镜头与响起的新一轮快门声,纷纷扬扬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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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1号 朝冈柊也 死亡】

  【残余0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