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53章 沼里和树的泥潭

  和树有些费力地抬起左臂,看了眼手表。十一点。昨天下了一场雨,今日的太阳却丝毫不吝惜自己的热量。凉风从被汗湿的腋下穿过,感受到一丝凉意,但终究杯水车薪。有些后悔了。如今连抬个手都成了一种折磨。

  那把狙击步枪交给濑也保管,他们很快离开这里。没时间悼念浅穹了——更何况他们本来就不熟识。

  结束休息后,他们决定还是往山里移动一段。事到如今,他们最后一定会和至少一个想玩这烂游戏的家伙展开对决。说不定就是那个早见时子——话说回来,和树总是怀疑那个引爆了宗光的缆车的家伙也是她。总之,如果真要展开最终战,山间当然更加方便隐蔽,比海边的平地强得太多。基于这种考虑,他们从E1区出发往东走,然后,根据濑也的GPS的提醒,他们在D3区的田地中间发现了藤井胜一与广濑敬哉的尸体。藤井看上去像被冲锋枪打死的,广濑腹部的创口则相当惨烈,应该是霰弹枪的杰作。这让和树他们想到之前听到的枪声——大概就是这两个人搞出来的吧。

  从现场看起来是这样。不过,在战斗现场凌乱的痕迹里延伸出两排脚印,能清楚地看到是两个人分别离开了这里,然而,前往的是不同的方向。等到进入树林,脚印就无从分辨了。是这两个人的盟友?

  除此之外,在D3区的南端,发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不良少女三浦杏子(女子18号)和她那个有些唯唯诺诺的小跟班(女子9号)的尸体。两个人都是被锄头之类的东西杀掉的,值得注意的是,杏子的右臂上插着一根异常的物体,似乎是麻醉针。尸体已经有些腐烂,散发出臭气。也难怪——从广播的时间看,这两个人应该是昨天下午的某个时候死的。

  然后,他们就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辻浅穹。

  根据浅穹的叙述,广濑敬哉是个单独行动、想玩这个游戏的家伙。所以那两个人是和藤井结伴而行的,却在藤井死后分道扬镳——还是闻声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可捡的其他人?这就不得而知了。现场的武器也全部被人拾走。

  也就是说,现在还活着的人,除了他们五个,就只剩下日向昱名、鹤见春枝和早见时子了。早见绝对想玩这个游戏不错,可那两个人呢?

  和树叹了口气。汗出得很多,将他的制服浸得透湿。算了,现在想这个也没有必要。对他来说,如今的问题是,他的体力似乎又开始透支了。明明之前感觉已经好了起来,通过一段时间的休息,感觉体力恢复了不少,然而现在看来那只是错觉。如今身体又开始颤抖。虚弱极了——本来之前不死就只是运气好而已,就算现在死神再来眷顾我,也是意料之中。

  啊啊。我刚才还在想着要保护老大之类的事情,结果现在自己又变成了这样。衣料被汗水紧紧黏在后背上,本来拖着脚步行走就已经是越来越困难的事情,如今更加剧了身体的沉重。但是现在似乎也不再出汗了。等过一会儿如此的骄阳将周身的汗水烤干,只会更加难受吧。不知为何,上臂和大腿内侧的肌肉都在颤抖着,连唾液都不再分泌,口腔里一片干燥。

  抬起头看,突然觉得本来一直悬在头顶上的烈日变得更加眩目。和树并不知道如今的他正在发烧,当然也不会知道先前被抗生素缓解、如今又卷土重来的是真正的败血症。即使柊也是那么可靠的人、拥有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精湛的处理伤口的技术,但对于一个断了手的家伙,单凭那么点家常菜般的医疗器械,即使伤口处进一步发炎也是正常的吧。还活着就不错了。这么说,即使能跑出去,说不定我也会在中途死掉。

  算了,想的什么丧气事情啊?更何况——和树想到柊也。我不想给老大添麻烦。和老大越是接近——尤其在这场烂游戏里,我就越来越怀疑一点。老大究竟有没有作为人的感情呢?在他毫不犹豫地动手杀掉西川和渡边兄妹的时候,我就担忧着这点。于是一个被放置得太久,以至于几乎发出陈年的霉味的念头突然涌上脑海。

  我好像,没看见过老大的笑容。

  是了。那就是问题所在——仔细想想,在老大真正走进我的生活、成为我心中最优秀的人,在我决定要做出一些事情来让自己配得上他之前,最初的时候,我就是被老大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变态男的举动吸引了。是我的话绝对下不了手。宗光与信太也不可能。但他不仅下手了,还一直表现得非常冷静,把后来的事情也考虑得十分周全。就是那种杀伐果断的态度深深吸引着我。

  可是,丸山绫乃是被老大杀死的。在这件事得到证实后,和树的内心产生了疑惑。那种迷人的杀伐果断,不会也仅仅是因为——

  老大没有那种人类的感情。没有我们会有的喜怒哀乐、没有我们会有的良知,也没有我们所拥有的对幸福的渴望。

  和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想。但内心有些不寒而栗——如果真的没办法再走了,即使柊也选择抛弃他、或者,当场杀掉他,甚至也是有可能的。

  但那并不是一种恐惧。和树想的是:即使那样也无所谓啊。

  反正我已经失去了宗光和信太。不能再失去老大了。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而已。至于在老大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地位,或许之前还值得在意,但在随时都可能去死的现在,就算我在老大眼里什么都不是也无所谓。就算那样,老大也是那个给了我作为人而活着的价值感的人。啊啊,那就足够了。我本来就应该是那样迷茫、看不到方向、在暴力和尼古丁中毫无底线地打发青春的泥潭中的废物啊。如果现在我能见到一点光的话,那它一定是老大给我的。

  所以,现在,就算老大要把它收回,我也不在意。啊啊。给了我一切的老大,如今杀了我也没关系。

  和树再次抬头看向天上的太阳。脖颈感到一阵酸痛,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坐上了正在狂飙漂移的出租车,鼻子说不定真的闻到了汽油的味道。不不,那是错觉吧。只不过是自己想吐,那种味道又恰恰令人作呕。话说回来,就漂浮在他眼前的太阳几乎呈现全白色,散发出令人晕眩的光线,边缘的光晕模糊不清,在他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真恶心。我讨厌太阳!它在我面前转得让我想吐。我要——

  上一秒还在咬着牙跟着剩下那四个人的脚步前行(丝毫没有掉队。实在了不起),然而,下一秒,和树趔趄一下,整个身体向后倾,仰面摔在地上。没有感到疼痛,在背部接触地面之前,他就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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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树突然记起一些事情。明明没有过去太久太久,给人的感觉却像发生在上个世纪,或者更远,像他从历史教科书上看到的插图那样,给人淡薄的不真实感。总之是在遇见柊也之前发生的事情。明明他已经尽力不记起那之前的日子——那些空洞又痛苦的日子,结果还是想了起来。

  啊啊,话说如今我在昏迷之中吧?

  虽然说着不要留下我独自一个人,结果又晕倒了什么的,也太逊了吧。

  但是……不行啊。太累了。拜托再让我休息一会儿吧。是那样的日光没错吧?对。第一次碰见长谷川宗光的时候,天上挂的似乎也是那样的太阳。“长谷川是个厉害的家伙。”除了打架外没有任何方式能证明自己的价值(然而即使是这个引人注目的专长也不足以弥补心中的空虚与迷茫),和树自从进入初中的第一刻起就奋力确保自己的排名顺序、致力于登上老大的宝座,宗光一开始在这样的和树眼里,也不过是那样一句话。厉害的家伙吗?那我就打倒他。只是个这么简单的想法。

  为了确保不会晚人一步,在开学之前,和树已经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解决了不少对手。那不是件很难的事。柊也是个例外,除此之外,一般的中学生不会是和树的对手。就初三的和树而言,实力已经比宗光强不少,如果是单挑,制服更高年级的学生也有很大胜算。念初一的和树尽管略显稚嫩,但同龄人里够称得上他的对手的人也寥寥无几。开学第一天,当学校里的学生都走的差不多后,和树将同班的宗光堵在了一间无人的空教室里。

  “喂——”和树拉长声音,以他已经使用得习惯了的那种很不屑的语调说,“长谷川宗光,是你吧?”

  那时候的宗光身高虽然还没疯长,但终究比和树高些。已经染了一头金发,左右耳各戴一枚耳钉,但耳廓上还没有洞,也没打眉钉,不是叼着烟,只是叼着一根棒棒糖,站在门内,耷拉着眼皮,定定看着站在门槛上的沼里和树。

  “嗯——,有事?”宗光双手揣在制服兜里,拖拖拉拉的散漫语气立刻让和树感到非常不快。口腔里传出咯吱咯吱将棒棒糖嚼碎的声音。和树呼了一口气,不耐烦地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宗光已经将棒棒糖棍吐到一边,与此同时突然飞出一脚,正正踢向和树的腹部。

  毕竟打架的经验充足,在宗光有所动作时,和树已经作出反应,低下身子向后闪躲,然而肩膀还是被踢中。虽然力度已经不大,但刚才为了一会儿动手方便将制服脱在一旁,此刻白衬衫的左肩处多了一个灰色的鞋印,和树还是感到怒火中烧。穿着低帮帆布鞋的脚狠狠蹬地,和树顺势转身,右手勾住宗光的肩,屈起膝盖前顶的同时挥动左拳,劲风划过,宗光抬起手臂勉强挡下这一击,但还是重心不稳,后退了几步,腰重重磕在身后的课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不过宗光并没有屈服。很快和树的肋骨上中了一拳,动起来隐隐作痛。那家伙打人真够疼的,有股狠劲儿——不过,似乎要体力不支了。

  哈,这就不行了,开玩笑吧!和树微微眯起眼睛。

  我还远着呢!

  找到空隙,和树一把抓住宗光的衣领,压着他向后退,同时挥起拳头,就在右拳离宗光的鼻梁只有几毫米时,和树突然听到那家伙发出声音——

  “停、停,停停停——”

  和树停下动作。保持着将他压制的姿势,宗光咧开嘴,突然灿烂地笑了。

  “喂,不要打鼻子啊。或者你出医药费也可以?”

  “哈?”和树诧异地抓着宗光的领子,威胁般地晃了晃。难道选择了这种生存方式的人不应该早就做好被打的觉悟了吗?当然,如果自己伤到要让家里人出医药费的地步,说不定会招来那个糟老头子的打骂,老太婆也会哭哭啼啼,在自己耳边唠叨个没完。但因为怕这些就退缩,岂不是太懦弱了吗?

  “因为本大爷平常打架的时候,完全伤不到自己对面就已经趴了哦?”宗光嬉皮笑脸地说,“所以对疼很不习惯啦。”

  “你在跟我说笑话吗?!”和树怒斥,后悔自己因为听这家伙说废话而失去刚才打倒他的机会。宗光趁机偏头——

  在和树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啊啊啊啊疼啊!和树大叫出声,往后跳去。比起疼痛,他的声音里更多是惊讶和愤怒。喂,拜托,这不是无赖吗?!当然,这家伙很能打,只是比起自己还差一点,如果只是在小学里称王称霸、统治普通的同龄人,他还不至于用到咬人这一步。所以——

  “所以这是本大爷第一次咬人。都说了不让你打鼻子啊!本大爷真的很怕疼的!”宗光说,眨着眼看向他,耳上的金属闪烁着碎碎的光芒。和树被怒火笼罩,呆立在原地,那家伙却朝他挤挤眼睛,飞快地跑掉了。

  这是……

  和树一脸茫然。

  有病吧。这家伙。这是和树对宗光的评价(话说回来那个牙印真深,该死,好几天才消掉),和树于是决定再不和这个耍无赖的家伙交手,宗光却得意洋洋,老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实在讨厌。没有办法,和树只得又数度与他交手,却每次都被宗光以奇奇怪怪的方式跑掉。

  终于,最后一次,和树忍无可忍,从下往上挥出一拳,正中宗光面门,那家伙往后飞了半米,摔在地上,再爬起来时鼻子里往下“哗哗”淌着鲜血。

  “你……”宗光的面孔扭曲着。学生制服向上皱起,于是,和树第一次看见宗光臂上的纹身。虽然感觉有点丢脸,但和树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突然开口问:“你那是真的吗?”

  “是啊!”宗光用右手手背捂着鼻子,恶狠狠地回答。

  和树突然对他产生兴趣。宗光摇摇晃晃起身,走向厕所,冲洗自己脸上的血迹。

  “喂——这是我刚纹的,很有范吧?”带着一脸水渍(夹杂着几缕猩红色),宗光向着和树的方向挽起自己的衣袖,将五指张开,和树就那样看到宗光的手背上整齐排列的圆圆的疤痕。

  就那样,沼里和树与长谷川宗光成为了朋友。那是数个月之后和树才意识到的事——在那之前他没有朋友。但有许多巴结奉承他的追随者,能让他不觉得孤独,但是——

  莫名其妙的。为什么是这家伙呢?

  还有升上二年级之后,个子矮小,虽然局促,却硬撑着强硬的口气说“我要跟你们混”的信太。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和树与宗光同当时年级里一个对他们出言不逊的家伙(那家伙早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可喜可贺)——以及他叫来的人火并,信太站在对面那群人最后,真开打的时候却手脚笨拙,被其他的人喝骂,“看哪儿呢金子!怎么怂了啊!”而信太只是惶恐地道歉——

  “我、我第一次来。对不起。”

  那样的家伙。说实在的,和树真正决定将信太纳入自己的小团体时,怀揣的似乎也确实有“多个跟班也没什么坏处”之类的想法。那是和树被大人们指手画脚的时候——从小听着满耳朵“应该如何如何不应该如何如何”的说教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说着不要变成很烂的人,自家的父亲却每天都活得像一滩烂泥,他也只是像个没头苍蝇那样乱转。

  但是。一切都会改变的吧。

  当那个时候——

  沼里和树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下,看向眼神冷静的朝冈柊也。

  “我,沼里和树,将会永远效忠于你,永远跟随在你的身边。”

  啊啊,多么幼稚的誓言啊。

  当我握住那只伸向我的手时。

  那么多只手——不仅是柊也的手。与此同时,还有许多许多——

  手背上排列着烟头的深红色烫痕的宗光的手。到冬天就干得爆起一层死皮的信太的手。

  其实我能握住的手还有很多。我还有要做的事情。从那一天起,我才明白这样的事情。我还能做很多事情。就算是这样一个时代,我是这样无能为力,但是——

  刀尖所过之处,留下深红色的线状血痕。

  我在呼吸呢。我在活着呢。

  在比以往都不同地、更有实感地——

  活在这个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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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余8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