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54章 鹤见春枝明白她

  C2区与先前鹤见春枝(女子11号)离开的D3区一样,也是连片的田地,零零星星地分布着几栋低矮的建筑。正午的广播刚刚响过,只剩八个人了。只有八个人还活着了。那个高傲美丽如天鹅的浅穹也死去了,如今还活着的女生只剩下她本人,还有早见时子——她“曾经”的朋友。另外,日向昱名的名字也没有被叫到。假如再碰到日向,他一定会杀了自己——如今春枝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即使已经跑出数百米,但昱名看向她的那双眼睛还是令她心惊肉跳。

  那是一双突然变得没有任何神采的、空洞的眼睛。之前不会是这样——在春枝的记忆里,昱名惯有的眼神是清澈的,透露着无时不在的狡黠。是一双很灵动的眼睛。不会像现在这样。啊啊,那也可以理解吧。虽然由于恐惧,再加上本来就不擅与人交流,更何况对方还是昱名这种令人尴尬的角色,春枝没有加入过他们的对话,那两个人更没有叫她一起来促膝长谈的意思,但他们也并未刻意回避她。

  因而,对于昱名与胜一之间的事情,春枝是大概明白的。啊啊,与自己最亲近的姐姐死于“程式”,而姐姐的恋人、同时也是自己的友人——也为保护自己而死去,背负着友人“活下去”的期许……他当然想活下去啊?就算想死的人,遇到此情此景,都不忍心轻率地离开人世了吧。这简直与漫画的情节一样。

  所以,那家伙能放自己走,本身已经是了不起的幸运。不过,昱名一直都给人那种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感觉,不过也有可能是他对外刻意表现成那个样子。那家伙不是也说了嘛——

  他曾经是个快乐的人。

  总之先别管对方快乐不快乐了,把目光拉回自己身上。

  话说回来,我可真是个没用的人呢。一直都是那种优柔寡断的懦弱个性——明明早就做好了投入游戏的觉悟,却仍然怕得什么都不能做,只要有人散发出一点善意,我的心就会动摇。之前一直没办法信任日向与藤井,结果还是一直跟着他们走到现在。如果不是日向的心中还有一丝人性在,我可能早就死了。

  而且,现在有着更糟糕的事情。属于中原诚治的那把雷明顿M870霰弹枪可以说是她唯一的武器(如果是游戏开始阶段也就罢了,“程式”发展到现在,她可真的不觉得原本配发给自己的电棍还能起到任何作用),弹容量六发,然而,如今只剩下一颗子弹了。

  怪不得日向会把这东西慷慨地施舍给我。这是堪称穷途末路的绝境。从广濑那里得到那么多武器,春枝怀疑现在没有任何人会是昱名的对手。这么说来,即使她靠躲躲藏藏活到最后,大概率还是会和昱名重新面对面。单凭这么点武器,对上日向那武器库一样的储备,想想就觉得要完蛋了。他的冲锋枪就已经让人够受了。

  所以,不能躲着了。得在日向把其他人都杀了之前——我得主动出击,抢到更多的武器。然后才能活着离开——

  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做不到啊。太懦弱了,什么都做不了。

  啊啊,我当时为什么不佯装离开,然后伺机返回,用这颗子弹杀了日向呢?明明日向当时只要脑子还清醒,以他的智商与处理问题的方式,应该不可能留下我的活口才对。我和这一颗子弹还是次要的,如果我把他有防弹衣的事情泄露出去,他就会陷入不利的境地。可他还是这么做了——这足见他已经非常脆弱,如果我这样杀他,虽然有些风险,但得手的概率不小。

  可我就是因为太害怕了,任何冒风险的事情都不敢做。即使知道什么也不做本身会把自己置入最大的风险中,可我还是……可恶。我永远无法适应这个游戏。即使我的头脑明白这个时候不该当婆婆妈妈的善人,我本身也确实没有那么善良——但是,身体总在本能地抗拒着。

  想到这里,春枝紧张的身体又开始微微发抖。之前跟着日向与藤井行动的时候还好说,有什么响动他们可以共同警戒,但现在,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在春枝脑海中濒临崩断的神经线上施加着压力。感觉四面八方都会突然跳出一个人朝自己开枪。

  就是这……

  ……样。

  春枝的动作一下僵住了。头部感受到一丝凉意——坚硬的、实实在在的凉意。有什么东西正抵着她的后脑。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当然是一把枪。

  春枝嘴唇颤抖,缓缓转身。

  看着眼前的人——那是早见时子(女子13号)。

  因为在泥地里滚了一圈,春枝早就变得灰头土脸,然而,时子的外表看上去仍然比较整洁,高马尾绑在脑后,藏在浓密的睫毛后的眼睛里不知是什么神情。

  在这里遇见自己曾经的朋友,春枝可没那么开心。就算时子不拿枪指着自己,她也不会觉得如释重负。

  “喂——我说。虽然只是随便问问,但如果被选进‘程式’,你们都会玩这个游戏吧?”一开始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似乎是澈子。总之,当时大家都是那么回答的。

  “当然了。”春枝托着下巴,“虽然这个政府恶心死了,但还是先活下来再说。”

  正是这样——在同龄的女生里,春枝这四个女孩子算是对当今政治的弊端了解略多的类型。虽然在大东亚共和国这个幸福的国家,所谓的互联网只是不能与海外沟通的、闭关锁国的“内网”而已,如果不运用高明的黑客手段就无法突破,而且那手段不能有任何闪失——一旦被发现企图登录海外的互联网,就会实实在在地受到法律的制裁。如果是自己这样的未成年人的话,少说也会被送进少年院呆几年吧。然而,她们仍然对这个国家的时弊有所了解。虽然所知甚少,但这个国家确实会让她们感到不适。

  不过,不适的同时,她们的态度是悲观的。她们中几乎没人认为反抗政府的行为会获得成功——至少现在不会。看看现在的共和国民众听到十年前那起“程式”出逃案件时露出的嗤之以鼻的嘴脸就知道了。所以,在她们眼里,反抗“程式”的进行也无异于一个必败的咒语。

  应该说,完全没想过那种事情。虽然咒骂着这个时代与这个国家,却已经悲观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确实是无能的呢。就春枝的眼睛看到的——相比打击政治犯罪的力度,那些一般的犯罪却被纵容得太多。强奸、凶杀、抢劫都可以被缓释,青少年稚嫩的脸庞出现在加害者的名单里也出现在被害者的名单里,小小的括号包起来的一字开头的阿拉伯数字是那么刺目。每天都有不知道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要做什么、不理解自己的存在有什么价值、考着偏科的成绩的孩子穿着白袜子的脚紧紧扒住地板,将美工刀划入自己的腕侧;也有被停薪被裁员的家伙领带被扯松,靠着灰色的电线杆呕吐,那些想着说着“家人就是我的一切啊”的人,在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前就从楼顶一跃而下。手拉手卧轨自杀的少年少女,干扰了地铁通行,其家人收到一张开着天文数字的罚单。警察有在街上随意朝人开枪的权利、每天都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被暗杀,而那些人的家属能做的只有取走一张假造的死亡通知书。

  在这个时代里,能拥有一颗相对而言没那么麻痹的心脏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想抗争、想革命——那种话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她们的态度是,烂。烂透了。所以活着就行。在这个烂透了的环境里自己找点自己的乐子不过分吧?这样就够了。而这个烂政府制造出的最烂的杰作正是“程式”。结果我们还是得杀了彼此,把这份杰作里某个微不足道的段落写得漂亮。

  想杀了我。对吧?

  手在颤抖,春枝却露出苦笑。她知道,在拿起手中的霰弹枪开枪射击之前,背后那把手枪里射出的子弹就会打穿自己的脑袋。事到如今,一切已经无济于事。春枝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以为喉咙会不听使唤地搅动半天,结果,出乎意料地,声带很轻易地震动了。

  “我说——澈子和绘里她们。”春枝努力地露出笑容。“不是你杀的吧?”

  “……不是。”时子说。春枝几乎能听到从时子说出的每一个字里迸发出的自己生命倒计时的弦音。但是还没有开枪。就这样持续下去。

  春枝看见时子的不止一把武器,嘴唇又扭曲了一下。

  在听见广播里的澈子和绘里的死讯时,其实我也没有太感伤。我怀疑我是不是成了一个冷血的人——成了像这个时代里泛滥的大多数人那样冷血的人,也开始对生与死漠然相待——在露天咖啡厅坐在对面的年轻男人的脑袋被警用手枪一枪打爆之后看着地上的脑浆,恶心之余说着“老老实实活着不好吗又不是吃不饱穿不暖为什么给国家添乱”那种轻飘飘的冠冕堂皇的话的人。面对高楼之下被黄黑色警戒线围起的尸体,摇着头说着“有什么大不了的非得去死就是懦弱逃避”的人。说着“如果档案上被记下思想问题就完蛋了”的的人。说着“只是青春期而已等长大就不会这么想了”的人。

  我不想变成那样。即使我知道这可能也只是个暂时性的观念——说不定我的心早晚会被冻僵,成为那种老实、麻木、冷漠的成年人,可是现在,我正在痛啊。真真正正地疼痛着,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而我别无他法。然而,只是现在,就现在,我会做出我的抉择。

  ……是时候了。

  “你这是……杀了多少人啊?”春枝问。

  时子沉默着。就在春枝以为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时,她发出了声音。原来刚才她只是在心里默数而已。

  “五个。”时子回答。

  春枝的笑容看上去非常苦涩。“算上我是六个吧?”

  “……是的。”顿了顿,时子回答。

  啊啊,这就好了。

  我知道我会死。试图朝你射击会死,不那么做也会死。所以我会那么做——那是我们的诺言。虽然完全没有给其他人任何承诺性质的东西,甚至也没说过句式类似的话,但我清楚那一点。因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心意相通。

  正因为我们坚信彼此的共通之处,才能在这个时代里成为朋友。所以,那成了我必须要做的事——尽管死亡已经是我既定的结局。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会那样做的。

  我不能再什么也不做了。

  春枝突然有些错愕地发现,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那折磨了她整整两天多的感觉奇怪地消退了。在死亡来临前,她突然不再恐惧。

  她甚至露出了一个微笑。不顾仍旧顶在后脑的枪,手腕发力,上半身扭转,将霰弹枪的枪口转向时子的方向的同时,食指稳稳扣下扳机。

  砰——雷明顿M870霰弹枪的枪口爆发出眩目的火光,像空中绽放的烟火。只不过,不会有这么浓重的硝烟味。如果没有这场游戏的话,在这个夏天,她们一定会去看烟火大会的——只是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于事无补。

  当然,她还不至于善良到告诉时子广濑敬哉的事情,以及,日向昱名的防弹衣的事情——春枝决定让这些东西烂在自己的尸体里。

  是的。我们是朋友。我死得理所当然、没有恐惧,却不是心甘情愿地死去——这两者是不同的。所以我不会为你祝福,更不会祈祷你赢得胜利——

  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

  啊啊。时子。你也是这么想的。一定是这样对吧?

  从眼眶里涌出的泪水打湿了春枝的笑容。冒着青烟的霰弹枪枪口在射出子弹前就已经软绵绵地指向地面,水泥质的地上多出一片焦黑的坑洞。在那之后,早见时子手中的伯莱塔手枪发出清脆的击发声,血柱就像从塑料水瓶里不规则洒落的矿泉水那样自春枝裂开的头颅里喷出,她的身体一震,随即软绵绵地向前摔倒,脸朝下伏在地上,脑后短短的双麻花辫指向天空。

  时子静静地看着春枝的尸体,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战斗的亢奋感渐渐消退之后,她弯下身,从春枝手边捡起那把霰弹枪,检查弹夹后,随手又丢回了春枝身边。警惕地打量四周后,伏低身子,很快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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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11号 鹤见春枝 死亡】

  【残余7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