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50章 日向昱名的顽疾

  昱名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胜一。刚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今,胜一的身体已经失去了一切动静。呆坐了一会儿后,他试着抓住胜一的衣襟,摇晃着他。不过,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那也难怪啊。毕竟,胜一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一具不会再回应任何期待的尸体。就是那样,那个强大(算是强大吧)的藤井胜一死掉了,给他留下了广濑敬哉的一身武器(这混蛋从哪儿杀了这么多人才搞到这样一大堆枪的?),再加上自己的防弹衣,现在大概已经无人能对他产生威胁了。也就是说,他已一只脚踏上胜利的康庄大道。酷。

  可是,真奇怪。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昱名将脸埋在胜一的胸口。虽然感觉很奇怪,但这么过分一次也无所谓吧。

  昱名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和大他一岁的堂姐日向阳奈一起玩耍时的样子。小时候的阳奈与长大了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长大后的阳奈至多不过是在温柔之外给人一种淘气灵动的感觉,然而,六七岁的时候,她确实是个顽皮而刁蛮的孩子,完全不讲理。但有一次他们不知怎么又争吵起来,阳奈失手将当时竟还矮她一头的昱名推倒,最后还是哭着来道歉。

  这件事在昱名的右眉上落下了一个小小的疤痕。当时就不觉得怎么疼,如今已经被新长出的眉毛盖住了,再也看不到。等到再长大,昱名变成了每天只会傻呵呵地笑着的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到这时候,阳奈就会点着他的鼻子,有些嫌弃地说:“你呀,没心没肺的样子可真讨厌。”

  其实你的少女心事大部分也都是自导自演、给自己找罪受嘛姐姐。昱名在内心自言自语地调侃。不过,在那个时候——那个将手指捏得嘎巴巴响,故意撑着一副凶恶的表情说“放心吧,如果有人敢欺负我,我至少会打死一个”、摸着昱名的头,笑嘻嘻地说“如果小昱名再长不高姐姐就保护你一辈子哦”(“才不要!”昱名涨红了脸,羞愤难当地躲开阳奈的手)的阳奈——昱名真的听她说出“喜欢某个人”这种话的时候,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

  虽然昱名听到那句话的时候,距离阳奈死去只有几个月了。但那时他不会预料到那些。他总以为阳奈会陪伴在自己身边。在小的时候,父亲兄弟二人住得很近,他们就那样相伴着长成大孩子,后来阳奈的父母离婚,阳奈跟着母亲去东京那天,昱名追到门口,看着阳奈,眼里塞满泪水。

  “烦死了,爱哭鬼。”阳奈伸出手,在昱名的鼻梁上刮了一下,“怕什么啊?新年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而等到那个新年,阳奈确实回来了。他们去参观新春的花火祭,在阳奈的怂恿下,昱名买了一只金鱼回家,放在鱼缸里,红色的金鱼灵动地游来游去。然后去神社参拜,为阳奈求到受验御守,和他的配成一对。也正是在那一天,阳奈托着下巴,不断升空的花火为她的半边脸颊涂上流动变换的绚丽色彩,就连她的瞳孔中都有细小的亮光不停地燃烧又熄灭。而她静静地说:“喂,昱名,我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的人?”昱名托着下巴,起哄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能让你赏脸,是什么样的人呢?”

  “……反正,是很好的人呢。我的同班同学——虽然话不多,但让人觉得踏实可靠,非常温柔。”

  昱名惊讶地看到一向活泼开朗的阳奈脸上竟然显出几分羞涩。他忍不住露出快活的神情,追问下去,阳奈却紧紧闭上嘴巴,没再回答他一个字。

  啊啊。是呀。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快活的人。

  或许是阳奈从小到大的陪伴让我产生了错觉,那时候的我总是那么快活,只要有那么一次她回来了,我便相信她永远会回来。

  可是我被欺骗了。虽然完全不知道欺骗我的人是谁。

  那段新闻现在昱名依旧会一字不差地背诵,即使无数次想过忘记它、即使无数次以为已经忘记了它,可每当有关日向阳奈的任何一片再小不过的蛛丝马迹闯入他的生活,他脑中关于那段话的记忆的弦还是会被不争气地拨动。

  “政府及专守防卫军发表——时隔两年再次于东京都进行的‘程式’已在昨日下午五点二十二分结束。这次被选作‘程式’对象的班级是东京都立小石川中学校三年A组。先前为公开的实验会场,已经证实是……”

  不。再背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无论重复多少次,充斥了耳朵的也只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的垃圾鬼话罢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那条新闻说“枪伤致死者共十七人”。而昱名从父亲闪躲腾挪的眼睛下的那张嘴里得知,“阳奈是头上中了一枪走的,应该没什么痛苦”。啊啊,所以说,阳奈正是那十七分之一。

  也只是十七分之一。简单的一个数字罢了。日向阳奈,东京都立小石川中学校三年A组女子16号,这个名字甚至配不上出现在那条新闻里。因为在他们眼里那只是再渺小不过的蝼蚁般的生命,只是每年都被确实送达的两千份死亡宣告中最普通的一份。

  正是如此。昱名记得听到那条新闻时的自己,正站在客厅里,首先是脚跟感到来自身体的突然变得沉甸甸得不像话的重量,然后再是那种天旋地转的无力感。在电视里西装革履、长着一张让人看了也记不住的无聊的脸的播音员念到“枪伤致死者共十七人”那句话时,昱名走上前,伸手关掉了电视机。他再也听不下去。直到现在——不,应该说,直到数分钟前,他都完全不知道那场该死的游戏的获胜者到底是谁。也没兴趣知道。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只是让胸中徒增无能为力的恨意罢了。

  那一天,日向昱名照旧地拖着步子上床睡觉。只是,第二天,他没能照旧起床。日向昱名大病一场。发烧、说胡话、呕吐。他的父母将这一切归结于他自小就偏弱的身体——那样一副身体,曾经虽然也有些不协调,却终归不算非常羸弱、应付体育课绰绰有余的身体,终于彻底垮掉了。

  啊啊。我曾经是个快乐的人。只是现在,我的快乐已然一去不复返。我成了那种孤立无援、只会说两句酸话的人。从那之后,我没办法再信任我的任何同学了。拿那种人性本善的道德论来敷衍我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姐姐难道不正是被她的同班同学杀死的吗?虽然我知道这个烂透了的国家举办这样的“程式”的理由就是鼓动人们不要彼此信任,从而让自己的统治不痛不痒地延续下去——那彻头彻尾是个阴谋。可我还是着了阴谋的道。

  啊啊,还有,关于姐姐的那个“喜欢的人”,也一起埋在了心底。

  他一定也死了吧。我想。

  那是我的心,所以我可以自由选择——我想要在我心里那片埋葬那两个死去的人的寂静土地上,连山漫野地开遍向日葵。如果去凭吊那两个人我一定选择这种花。我甚至没想过那个男生还活着的可能。

  可我现在才知道那个人并没有走远。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啊啊,我还是失去了。所有能让我至少存在着信心的事物、或多或少,哪怕只是让我有一秒钟想到过“真是温柔”这种念头的事物……他们全都离我而去。

  我一无所有了啊。各位。那个自私地总是想把任何东西都据为己有、毫不愿意拱手让人的日向昱名,如今真的一无所有了。

  啊啊。胜一。他是个可怜的人哪。

  他只能将你的音容笑貌扎根在心里,甚至无法亲手捧起泥土将你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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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枝跪在泥土里。隔着薄薄的小腿袜,几乎透过皮肤浸透骨髓的凉意让她大腿的肌肉不断痉挛着,不过当然也可能是由于其他原因。但总之,现下她正在用审视一部她从看到片头起就觉得恐惧的三流惊悚片的眼神,茫然空洞地盯着背朝自己的日向昱名,以及那两具尸体——不会错。广濑敬哉……还有藤井胜一的尸体。

  现在那家伙已经失去理智了吗?话说回来,我还能清醒地坐在这里已经非常不可思议了。啊啊,不过我现在真能算得上是清醒的吗?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那家伙已经完全失去防备了吧。我可是知道他有防弹衣这个事实啊。如果现在开枪的话……如果……如果……

  颤抖的春枝眼中不断溢出泪水。

  可恶。直到现在也下不了决心。我总是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但是要活命的话——

  终于,春枝快速地向掉落在自己手边的霰弹枪伸出手。

  ——就只能这么做不是吗?!

  “鹤见。”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春枝在抱着霰弹枪的姿势上凝固了。什么动作都还没来得及做。恐惧地朝前看,春枝发现昱名的举到背后,手中的乌兹冲锋枪正对着自己的脸。漆黑的枪身反射出的颤抖的白色光斑令春枝一阵头晕目眩。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紧接着,昱名将整个身子转向春枝。

  春枝的双肩猛地缩起来。

  “你走吧。”昱名说,镜片后的眼眶发红。但只是轻轻地说,“我要活下去。听懂了吗?”

  ……呃?

  春枝愣愣地盯着昱名看。完全没听懂。

  “拿着那把枪走吧。我不想亲手杀了你,但最后赢的人会是我。这下明白了吗?”昱名疲惫地说着,微微偏开头,食指却依旧搭在乌兹冲锋枪的扳机上。“趁我还没反悔,快走吧。”

  这下春枝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没必要多言,也无需多言,她甚至忘记了——或者是过于恐慌以至于难以吐出一个字,她一把抓起地上的行李,踉跄地走了两步,然后大脑一片空白地朝昱名的反方向惊惶地奔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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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余9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