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49章 藤井胜一拉住她的手

  胜一感到寒意。

  真奇怪。胜一想,现在可是五月。即使现在还是上午,太阳还没完全爬起来,但这仅有的热量对他来说也应该足够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如今正一阵一阵地发着抖呢?

  他无力地盯着天空。阳光现在还不很刺眼,胜一看到四面环绕他的树林,茂密的树冠一角一角堆叠起来,(躺在地上看不到树干),烘托那轮遥远的苍白光晕。天穹像水洗过那样,并非湛蓝,也微微地发着白。因为昨天下的大雨还未干,身下的黄土被冲成泥水,他自刚才起就浸泡在泥泞里,隔着衣料,也感到冰冷刺骨。

  但那并不是令胜一感到寒意的原因。胜一感到的寒意并非点状的,而是以恐怖的速度扩散到了四肢百骸。就拿现在这个时间来说,胜一连牙齿都开始打战,似乎吞下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有一股膨胀的毒气正在他的胃中不断地上升又坠落。

  原来我活不了多久了。胜一想。是那家伙的机关枪啊,该死。他累了,刚打算闭上眼睛,眼前的日光突然被什么挡住。

  是人。一张人的脸。

  胜一突然想起什么。于是睁大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那个人看。那是一张很白净的脸,眼窝有点深,如果单是这一点……

  啊啊。正是那双眼睛。和阳奈挺像的。胜一最喜欢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弯起来,就是阳奈灿烂而温暖的笑容。

  可是,如今,那双阳奈的温柔的眼睛里却蓄满了泪水。如果那是阳奈跪在快要死去的我身边哭泣的话——胜一的脸颊感到有潮湿的、咸咸的东西。可是,曾经的我甚至没来得及跪在阳奈的尸身旁为她哭泣。

  然而。胜一努力撑着眼皮。不是阳奈。那是日向昱名。

  你这家伙、在哭啊。胜一有一丝意外,挤出一个有些疲弱的微笑,看向昱名。

  为什么在哭呢?

  其实就连昱名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曾经和我同行过,算是我的队友,于是在临终之际,我理所当然地为我的友人流下悲哀的告别的眼泪;亦或者,只是因为那个我可以借助以赢得游戏的筹码没有了,即将再度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的我在为那似乎无法再逃出生天的暗淡命运担忧着?

  可是,似乎都不像。因为此时此刻,昱名只是单纯地死死盯着胜一干裂的双唇,带着恐惧地祈祷不要发生那种俗套的偶像剧般的情节——那些配角永远会在说到最关键的话的时候气绝身亡。昱名盼望他别成为那样廉价的牺牲品。

  虽然、现在看来……

  昱名的目光落到胜一腹部的创口上。那个伤口比敬哉身上的小一些,但依旧足以致命。焦黑的血肉中间,吐出一截淡粉色的肠子。

  虽然现在看来他早晚会成为那样的牺牲品。

  啊啊。真是可笑呀?

  “日向……”终于,昱名听到胜一的口中低声挤出声音。张着被来路不明的泪水死死蒙住的双眼,他不知所措地将耳朵凑近胜一呼吸急促的唇边。就是这样。我、日向昱名,面对着眼前这家伙的死,竟然不知所措了。

  “我的学生服内兜里。应该有那东西才对。”胜一用温和的口气吩咐昱名。

  那一瞬间,有一种怪异的酥麻感顺着右手指尖,直抵昱名的四肢百骸。那似乎是一种——类似于“预感”的东西。昱名只能这么说。当他缓缓将手伸向胜一的外套里时,那种感觉尤为强烈——以至于他感到自己的头脑似乎都浸泡在遥远而注定的什么陌生的液体里、茫然地漂浮在这个似乎让他裸露在外的心灵之间、似是而非地悬挂在令他也在感到一阵难忍痛苦的眼前那家伙不断溢出血沫的双唇中。

  昱名的指尖触到一个小小的、布包一样的东西。还系着一根柔软的线。将那个东西掏出。

  手心里,是一枚绣有“受验必胜”字样的御守。上面还沾有血迹,却并非摸起来还潮湿的新鲜血液,似乎已经被时间风干,看上去呈现干涸的红褐色。

  昱名轻轻“啊”了一声。因为那东西太过熟悉。

  因为那东西曾经在他生病卧床的那段日子里无数次重回他的梦中。

  “那个……不是我的血。对不起……我……”胜一和缓地说。虽然说话已经很费劲了,但放慢速度就还没问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保证自己能够将接下来头脑中想的话流畅地说出。

  “我没能保护好阳奈。对不起。她在离开分校的时候就被杀了。我看着,但是无能为力。”

  昱名的下巴颤抖着。他的全身都在颤抖。捏着那个御守,心中的预感轰然坠地、尘埃落定。

  “你……你在说什么啊?”昱名问。但声音已经因为哭腔而扭曲得不像样,已经清楚答案还明知故问,仿佛不这样就再活不下去了。他说什么……?他说他之前参加过这个游戏——东京都——他是从那里转学过来的,我的姐姐——

  “我骗了你……其实……我是想玩这个游戏的。但是……只是、不想自己赢……”因为寒冷,或者因为其他的原因,事到如今,胜一的全身都开始痉挛,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在他的话声里,夹杂着越来越多吞咽气流的声音,“我只是想……拜托你……活着……阳奈死了之后……我不在乎我的死活……”

  渐渐的,已经没办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你,开玩笑的吧……”昱名喃喃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友人,攥着御守的手轻轻搭在他不断起伏的胸前。

  其实,那句话是真心的吧。

  阳奈死了之后,我确实没在意过自己的死活。当年完成那个游戏靠的只是本能,或者说,简单地争一口气——能让我在最后回到那所有人出发的二十分钟后就被设置为禁区的地方,把那个杀了阳奈的人的脑袋打烂。或者说,只是为了重新回到那个地方,再一次见到阳奈。

  就那么简单。我奢求的只有这么多。

  对啊……所有人。所有人都死了。那次是这样。这次依旧如此。或许现在盯着我的专守防卫军挺失望吧?毕竟有过参加经验的人再度进入这游戏的情况可是少数中的少数,他们一定没少往我身上押钱吧。可现在我竟死的那样早,有人要赔一笔啦。话说回来,上一个像我这种情况的倒霉蛋还是十年前那起从“程式”中逃离的恶性事件的主角之一吧?那个被报道取得优胜,却在那条触礁的船上不幸身亡的家伙——听说就是他协助那两个人逃跑的。但我可没那个本事。虽然上一次获得优胜后恨透了这个国家,却终究没胆子一个人做反对它的事情;当然也没能力卸下项圈,更没有本事带着想保护的人离开这个烂游戏,就连喜欢的女孩子也……

  啊啊,果然。胜一想,果然我还是个无能的人吗?

  平庸又懦弱的人。

  似乎一直是呢。

  从那时候开始就是这样。处在青春期,成绩平平、难以与父母沟通、在学校又不受喜欢,这样的我,本来人生就一片暗淡吧。

  可是,就在那时候,日向阳奈出现了。

  就像她的名字那样——

  虽然这句话已经非常俗气。但如果要叫我用什么话来形容阳奈,一定还是会这么说吧——

  “你是我生命中的一束光。”真的是句非常俗套的话呢。

  不过,真的是这样。

  在夕阳西下的河堤上漫步,五月的风扬起阳奈披散的头发,她向前跑的时候皮鞋跟在地上敲出急促的可爱的声响,裙摆与发丝一起翻起,在我的视线里飘动着。跑了几步,她突然停住脚步,转向我,双手背在身后,脸颊因为剧烈活动而铺上一层潮红,镀在金橙色的余晖里。阳奈满脸笑意地对我说:“虽然不会说话,但我觉得藤井君是个可爱又温柔的人呢。”

  我停住脚步。啊啊。就是那一刻。

  可我现在失去了她。我现在……

  连你最喜欢的弟弟都没办法保护到最后吗?

  是啊。就是那样。在阳奈死了之后我的生命就熄灭了,甚至比从前还狼狈不堪。我已经失去了能让我活下去的最后的理由。即使会有成年人高高在上地告诉我这些让我烦恼与痛苦的只是青春期泛滥的迷茫,我也无法挨过这段痛苦的时日。可这一年来我依旧活着,没想过死,或许就像那一次与鹤见那群女生谈天的时候,听到她们所说的——

  ——活着要什么理由呢?

  可能确实如此吧。即使过着这样已经麻木不堪的生活也没想过就此死去,我还是吊着一口气无知无觉地苟活于世啊。可是,虽然不愿自己寻死,又对活着没了兴趣,所以,在这场游戏里死去也没关系。对于这样的我,想保护阳奈的弟弟的愿望就是最后的想法了吧。

  对啊。

  胜一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静静地看着那枚拿在昱名手中、在自己面前不断晃动着的御守。

  即使现在,我也没再害怕呢。

  啊啊。昱名,为我祝福吧。就像阳奈一样。即使是阳奈如今正注视着这一切,也请不要落泪啊。

  “拜托。活下去吧。”胜一清晰地说,“我要睡一会儿……”

  “等等——”昱名的表情比被广濑敬哉的乌兹冲锋枪砸了一下还显得错愕。指缝里已经完全被染红,他慌乱地伸手,试图堵住从胜一身上的枪伤里汩汩流出的鲜血。“胜一!胜一!!!”

  这么叫可不符合你的风格啊日向昱名。

  “胜一!”

  胜一抬起头。金橙色的夕阳如一层薄纱,从头到脚地笼罩着穿水手服的少女——日向阳奈笑着,一边后退,一边朝胜一伸出手。那已逝的挽歌简直像电影里的场景,像慢动作,一帧一帧地在胜一眼前放映着。

  胜一突然跑起来,拉住阳奈的手。感受到阳奈微微汗湿的手心的温暖,他闭上了眼睛,感到无比安心。于是,只是心无旁骛地奔跑着。那阵风拂过耳畔,将凌乱的呼吸音变得温柔而绵长。

  他们在河堤边狂奔,直到夕阳完全笼罩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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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17号 藤井胜一 死亡】

  【残余9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