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43章 朝冈柊也成为了神明

  那个引起宗光的缆车爆炸的家伙或许会顺着缆车线找到这里——处于此种考虑,残存的五个人决定离开这里,沿海岸线移动一段距离。轰炸分校的计划即告失败,他们已经不可能再用相同的方式重新攻击过去——看来,现在,只能启用他们最保底的计划了。

  找到满载着专守防卫军士兵的监视船的盲区,拆除项圈,借助木板之类的东西顺着洋流离开。虽然听起来很蠢,但应该可以很快地顺流到达最近的陆地。其他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总之先逃出去就好。

  等到昏黑的天边浮现一抹朦胧的鱼肚白,柊也一行人已经拖着疲惫的身体移动了相当长一段距离。和树在宗光死后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一会儿,那之后身体状况似乎好了一些,能够以正常的速度跟着他们行走了。

  值得注意的是,这次逃离游戏的尝试再告失败后,他们中并没有人的项圈被引爆——柊也推想是因为剩下的这些人大概在胜率排行榜上都排得相当高,牵涉到太多高官的利益,吉田勇邦不敢下手。

  话说回来,他们无论如何也需要休息一下了。自从进入这场游戏,他们一直在忙着施行自己的出逃计划,连短暂的休整都没怎么有过,更不用说睡觉了。尽管在这种生死攸关、高度紧张的时刻,身体并不容易感到疲惫,但已经近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又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的大家都感到说不出的疲惫。

  确切地说,除了一直非常冷静的柊也,其他所有人,甚至包括恕则,都或多或少地显示出了急躁的心态。不休息是不行了。除了摆在面前的这个问题,剩下的那些人也是难题。不知道其他的人还剩下几个(其实从上次广播到现在的确仅仅死了三个人,都被他们目击到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是恕则,一定会忧心忡忡地想,如果那些人都有恶意,那么杀掉也无所谓,但如果他们也是不想玩这场游戏的好人,那么又应该怎么办呢?

  不杀他们、带他们一起逃走吗?可是五个人已经很危险了,再带上其他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杀掉他们呢?可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啊。实际上,他们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保持不疯掉的为数不多的好人。这可是相当可贵的品质呢。无论如何,尽管当时能下得去手,以后也会痛苦吧。

  果然我的罪孽也还是会越堆越多呢。恕则一定会这样想。

  然而,朝冈柊也的想法与早川恕则可谓完全不同。

  确切地说,他对这些事情几乎没什么想法——只是自然而然地做着他一开始就决定做的事。首先,如果不解决眼前的危险,想这些以后的事情可谓全无意义,柊也一直这么想。此外,在令恕则犹豫不决的那两个选项里,柊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连一点感到被良心苛责的不适感都不会有。

  良心吗?道德吗?

  说不定,连关于那种东西的自觉都——

  为什么会这样呢。

  有时候,柊也会认真地思考这些问题。比如现在。他微微垂下眼帘,试探着用左手指尖触碰自己的胸口。心脏的位置,如果不隔着那一层衣料,被捂热的体温就会渗进他的食指指腹。隔着薄薄的胸腔与薄薄的似乎流动着的柔软的血肉,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一下一下有力地、温热地搏动着。

  这是证明自己的办法。

  还活在世界上的凭证。

  柊也缓缓放下手,深黑色的眼瞳里仍然折射不出任何波澜。

  是的——正如他的眼睛传达给所有人的信息,朝冈柊也——那个毫不犹豫地将侵犯宗光和裕志的男人的脑袋拍得粉碎、如法炮制般地将横山裕介的太阳穴砸扁、因为想研究项圈的构造而毫不犹豫地下手拆掉西川泪子的项圈致其死亡、甚至能够做到毫不犹豫地用琴弦勒断宗光喜欢的女孩的喉咙——那样的朝冈柊也、那样一个男子……

  就是那样。

  在面对金子信太与长谷川宗光的死亡时,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然而,不可思议地,他的内心依旧没有产生任何波动。

  利用下位者、服从上位者。

  那是朝冈毅雄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柊也从小就一直在听着。像那种为总统陛下效忠什么的当然都已经是听烂了的小儿科,作为朝冈家的继承人,这个几乎渗透了整个大东亚共和国的庞大集团、这个举足轻重的家族……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需要拥有感情。

  “感情不是个坏东西,对于那些在地面上爬来爬去的下等的庸人,感情能让他们获得快乐、能让他们保护自己,甚至能让他们妥善地处理好很多事情。但说到底,那只是庸人的特权。”

  朝冈家装潢华丽的别墅,那个空空荡荡、几乎什么都没有的房间,柊也无数次跪在那里,听着那飘渺地自他的头顶飘落而下的、似乎遥远至极的声音。

  “告诉我,你想成为庸人吗?”

  无论什么时候。醒着也好,睡去的时候也罢,这个声音总是在这样叩问着他。

  “当你不再是个庸人,而是站在摆布那些庸人的决断者的高度,那些个体的感情就不再重要了。”

  他总是那么说。

  你要俯瞰人世。

  不带一点感情地、冷漠地、广博地、像神一样地俯瞰人世。

  “杀了他。”

  总是那样的声音。

  柊也试着睁大眼睛。那时候他拥有的还是一双富有神采的眼睛,和普通的同龄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有些沉默寡言,但并不非常明显,看起来与普通的害羞腼腆的孩子差不多。他过长的衣袖下的左手不安地扭动着,柔软的玻璃体里映出面前那个人的影子。

  而他的右手掌心,圆柱体的触感明显地凸出着,硌得他被汗水浸湿的掌心微微发痛。

  那个人跪在地上,被绳子紧紧地捆着。朝冈毅雄推搡着他的背部,让他尽可能地贴近那个中年男人。距离实在太近,孩子稚嫩的鼻尖几乎能感受到那个人的体温,连那个人脸上深深浅浅的每一根沟壑起伏都清晰可见。发际线附近有着黑色素沉淀下来的瘢痕,左眉处有细细的圆疤。不一定是有什么故事的疤。小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脑袋重重地磕到散落着砾石碎屑的水泥地上——大部分剧情其实都是如此吧。没有多少苦难。只是那种不痛不痒的人生。

  而当我手中的刀割断他的喉咙时,这一切就结束了。他的所有的快乐、幸福、悲伤与愤怒,还有所有的如宇宙般庞大、浩瀚的思绪,在我高高在上地拿捏着他的生命时,全部变得微不足道。就像气球里的气体。当我戳破他脆弱的躯壳,那些脑中的感情的内容物就会立刻随着他的生命消逝、不见踪影。

  那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

  当杀死足够多的人,就会明白这一点。

  他脸上的沟壑扭动着。下唇在不住地抽搐,双肩往后缩着。从我的角度能看见他的不太整齐的牙,被尼古丁熏得微微发黄。虽然成年男人身上的烟草味总是非常难闻,但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味道。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容忍我骑在背上、带着我去逛游乐园,在旋转木马上的被无限的时间拉长的快乐的脸。总是毕恭毕敬喊着“少爷”,但在我第一次拿着满分的成绩单回家的时候,却浮现出真心的惊喜神色的脸。

  如果那是惊喜的话。

  柊也现在已经不记得了。没办法准确地判断任何情感。如果有个人告诉我,我八岁之前享受的那些和所谓的“庸人”一样的快乐只是为了日后我能更为猛烈、更为痛苦地摧毁它们,然后在这猛烈的痛苦之后,脱胎成为一个完美的机器——

  完美的神明。

  他们想要的神明。

  他们手指着手教我做的事情。

  柊也试着抬头,就会感到抵住后脑的坚硬冰冷的触感。朝冈毅雄用那把枪指着他,说:“杀了他。”

  “或者,你想死吗?”

  像个庸人那样,怀抱着那样的感情死去吗?然后任凭那样的感情溢流得四处都是、却无人问津……你想变成那样吗?

  不、不。

  那个人的嘴唇还在筛糠般抖动着,熟悉的、可亲的、总是在抱着他对着他温厚地微笑,每天都为他亲手背上书包时露出发自内心的宽慰,那样的一张脸,如今在乞求着。

  “少爷……”

  颤抖的。柊也听到微弱的声音。

  噗嗤一声、潮湿、温热的声响。

  他滑倒在地上。和那张脸一起滑倒在地上。

  它空洞地看着天空。其实看不到天空。不知道最后的最后拥有的是什么表情。反正不是笑容。那不会是任何笑容。总是陪在他身边的、父亲一般的仆从。温柔的奶母。快活的爱笑的、圆润的手腕总是微微发红的年轻女佣。他们一个个变成红色的喷泉,用千篇一律的姿势在朝冈柊也面前倒下。

  但那个时候,柊也已经不会再跪在地上了。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俯视着那些他拥有了又失去的东西。

  他成为了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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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余12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