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42章 沼里和树的无力

  “……啊。”

  和树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黏连的模糊音节。由于几百米外的爆炸而被烧成通红的天空下,扑入天空的亮白色火焰异常耀眼。太远了,脸颊试不到滚烫的气浪,但是……

  和树亲眼看着那架缆车变成了燃烧着的白色的光点,然后四分五裂。即使离得这么远,爆炸的声音依旧震耳欲聋,尖锐的鸣声充满耳窝,和树用左手死死捂住嘴,再也维持不住站姿,“扑通”跪在被雨水浸湿的泥泞地面上。

  我应该哭起来的。像信太死去时那样,撕心裂肺地哭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连哭声都不可以。我是个有苦难言的哑巴。

  和树感到自己的呼吸,感到放线菌的气味。或许还有远处的爆炸现场传来的焦糊味。不。应该没有吧。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

  “宗光……”

  和树嘟哝着。在呜咽地吐出无数个音节之后,再度尝试。还不错,这次终于能说出话了。于是再度深吸一口气,发出声音——

  “宗光!!!!”

  和树的下颌不断颤抖着,撑着地面的左手不断攥成拳又松开,抓起一把把湿软的泥土。

  啊啊。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马上就要。

  那个我曾经那么怕、那么怕死了的人。那两个人。无论是信太还是宗光,他们都离我而去。于是他们让我感到什么也不是。就算那些在宗光的身上划正字的流着油汗的男人杀不死他,他也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被杀死。他们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被他们选中的目标,没有逃避的办法。人终归是要死的。可我活得毫无意义。

  还是这样。

  和树膝行前进,突然停下,俯身,无力地将额头贴在泥泞的地上。

  “他死了。”和树的声音闷闷地传来,随即变成怒雷滚滚的吼叫,“他死了!这就是你们的计划?!他死了!!”

  “和树!冷静!”

  这是早川恕则的声音。哎呀呀,那个一到要出事情的时候就跳出来劝人冷静的班代大人。他怎么能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呢(和树对自己的脑袋竟还有闲工夫思考这些闲枝旁叶的内容而感到十分惊讶)?

  快和我一起哭啊。

  快感同身受啊。

  快为了我曾拥有的所有人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离我而去的悲哀而哭泣啊。

  快啊——

  “——快啊!!!”和树听到自己的声音。抓住恕则脖子上的“瓜达尔卡纳尔”项圈,和树已经起身,几乎和恕则脸贴脸地对峙着。如果在平常,他想必已经挥出有力的右拳,将对面那家伙的鼻梁揍成软塌塌的柿子。但现在右臂消失了,成了残废,只好一直保持着这个蠢透了的姿势。可恶。

  大概明白现在无论说什么,对失去理智的和树都毫无用处,恕则不再发出声音,只是紧紧闭着嘴,平静地——近乎坦诚地看着和树。毕竟那样的感情不是完全体会不到,柳子和直树不也全都离自己而去了吗?那个时候自己也只是强撑着不崩溃罢了,而情感比较外露的和树怎么说也和自己有区别。

  更何况,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过什么,但沼里和树对那两个人的感情似乎更加……

  “你这家伙——少装傻充愣了,快和宗光道歉啊!”和树的左手缓缓上移,从项圈移到恕则的颈窝处。能感到施加在颈部的力量不断增加,如果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会窒息。恕则的右手悄无声息地搭在自己的左轮手枪上。

  啊啊。父亲,我又做了件错事。我的人生简直像你一样。

  真是奇怪呢。一边甚至恶狠狠地盼望着和树将他打成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边又不得不随时准备着开枪击毙可能影响计划运行的薄弱环节。

  不不。和树。其实,你就算把我打死……可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累了。

  阿溯、濑也、柳子、直树,大家。我真的有点累了。

  但是,计划还没有结束。如果结束了说不定更好。反正我早就该死了……咦?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生平第一次,恕则感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缜密运作的大脑出现了一个无法接续的缺口。

  然而,恕则还是思考着。只不过暂时与计划无关,他的思维陷入了某些不相干的境地。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如果和树真的失控、不得不死的话,他一定会先开枪杀死和树的。他不愿意看看朝冈柊也开枪杀了沼里和树的场景,因为冥冥中,恕则总觉得柊也似乎真的会这么做。可是只要自己开枪,他就可以骗过自己,那个想法也再无证实的机会了。

  因为,沼里和树一死,朝冈集团就只剩朝冈柊也一个人了。也就是说,自己、柊也、远藤兄弟,一共四个人要拆除项圈离开这里。应该做得到。但没办法顾及别人了。不能再节外生枝——办法只有这个。

  真没用啊。我。

  但是,和树并没未如恕则想象的那样继续发难。颈窝处的力量松开了,大股大股混合着土壤香气的空气涌入鼻端,恕则忍不住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

  “……对不起。”恢复说话的能力后,恕则非常干脆地开口。然后,借着月光与背后的火光,这下他发现和树脸上滚动的泪痕。那分明不仅仅是雨水。不知道恕则是如何分辨出来的,但一定是那样。

  那样的和树看起来很悲哀。

  “我什么都没了。”和树轻轻说。恕则刚准备说话,突然注意到现下和树的双眼并未看向自己,而是望着沉默不语地站在自己背后的柊也。由于寒冷、恐惧、或者别的什么,和树的牙关也发着抖,与他不断动着的下颌一起。

  “我什么都没了。”和树再度重复,“我只有老大了。我怎么办呢?”

  柊也仍然不说一句话,甚至连头都没抬。柊也被雨水淋湿的发尾微微卷曲、紧紧贴着后颈,衣领里露出一点皮肤的颜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信太和宗光都死了。”和树像个木偶,呆呆地、呆呆地念着台词,“老大……丸山,是老大杀的吧?”

  ……什么?

  恕则怀疑自己听到的话。当然了,他听到了丸山绫乃的死讯,在听到她的名字时,这个少女的身影也曾经在脑海中短暂地出现过一瞬,但和大部分人一样,恕则并没有特别地留心她的死亡。

  对了。丸山。宗光登上缆车之前,柊也突然莫名其妙地对宗光说“丸山很想见你”,那是什么意思?

  异样的恐惧突然笼罩了恕则。哪怕只有一瞬间,恕则还是遍体生寒。

  难道说,在那个时候……

  听到和树的这句话,在宗光死去之后,柊也第一次转过脸,静静地凝视着和树的眼睛。刚才站在僻静的暗处的柊也非常微妙,似乎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体会什么,简直像因为身边的同学太吵闹而做不出题的初中生。

  但现在,他的眼睛里依旧空无一物。

  白卷。

  零分。

  “是的。”和树听见柊也说。

  “因为怕绫乃出现,影响我们的计划,对吧?老大,你手上的伤口是不是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你用那个琴弓把丸山勒死了吗?”反正在缆车爆炸的那一刻就什么都暴露了,和树几乎破罐子破摔,将什么东西都从心里由里到外吐出来,狠狠地扔在地上。但他的表情十分哀伤,几乎是乞求地看着柊也。

  柊也朝和树的方向走了一步。

  “其实宗光都知道——我和他认识那么多年,无论他在想什么我都能懂啊!”和树的语气突然变得激烈,但随即又皱缩起来,“他说‘我明白了’啊,但是他还在说谢谢,我能理解……我真的理解,他只是不想说啊!!”

  说到这里,和树已经再度泣不成声。

  “宗光、真的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我知道了。”

  然后,和树突然听到朝冈柊也的声音。那声音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不太像柊也的声音。大概因为柊也太少开口说话,实际上,还在学校的时候和树就有这样的感受。正因如此,老大说出的话在他眼里才显得那么、那么珍贵。每说一句,都将和树的心扯动一下。

  可是,现在和树的心痛极了。

  痛得不得了。

  和树缓缓抬头,看到的是柊也又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你很难受吗?”柊也轻轻问,“比手断掉还疼吗?”

  和树感到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的喉咙里,突然又变得没办法发出声音,就和刚目睹了宗光的死亡时一样。

  “……对不起。”

  然后,柊也说。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不过总之还是这样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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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那什么声音啊?”

  分校内,山口一副担惊受怕的表情。这神态自从他看见吉田勇邦的尸体开始就挂在他的脸上,没下去过。整个人轻浮的气质已经无影无踪,简直像混合着吉田勇邦的生命被雨水冲走了。

  “我说,你不是士兵吗?刚来的时候我还觉得你挺像回事的,怎么出了这事之后吓成这样?”田中面无表情地说。

  虽说现在是和平年代,但自从十年前那起事件后,专守防卫军与组织起来的反政府武装的对抗就一直持续着。怎么说,他们都是没少看过尸体的人。

  但是,面对一具尸体时升起除了普通的嫌恶之外的情绪,对于山口来说还是第二次。

  “总部那边对这里的情况很关心,以后这里的事情就只能我们几个代劳了……喂我说你这家伙靠谱吗?”

  “啊、没——没问题!”山口愣了一会儿,随即仿佛终于反应过来,忙不迭回答。

  哎,真是没办法。田中叹了口气,不太信任地看着山口军帽下的娃娃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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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余12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