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暮消晨鸣之时>第35章 远藤溯只有一个愿望

  微弱的银白色月光是吝啬的,洒在这座岛上,只够显示出周身大部分事物的大致轮廓。比如早川恕则伤势如何——这种事情,远藤溯(男子5号)就没办法清晰地观察到。本身制服就是黑色的,流出红色的血沾在上面,在半夜里很难看得清。

  但是,阿溯清楚地感到恕则的脚步确实放慢了,拖沓起来。即使先前遭遇过广濑的突然袭击,现在也仍旧置身于危险的环境;即使午夜的广播明确地将他们所约定的G1区设为禁区,尽管情况如此紧张,但恕则的脚步还是不可控制地越来越慢。

  直到现在,就算恕则没说过一个字,阿溯也明白——因为那处枪伤,恕则很快就要体力不支了。至少他还在前行,所以伤得大概不重,但带伤行走本身就是件艰难的事情。

  话说回来,自己竟然还在早川恕则身边,而且,竟然还在帮着他做事,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毕竟在这场游戏开始之前——

  我是一直想杀了他的。

  阿溯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专守防卫军的誓词恨不得自打一出生就会念了,熟记于心:“永远听从号令,为总统陛下尽忠,为瑞穗沃土之国献身。”总之是之类的话。每天如果念不出就无法得到食物,从五岁开始、直到十二岁,阿溯生命中有七年都是这么度过。

  连普通老百姓都清楚其内情,专门培养专守防卫军的国立孤儿院就是这么回事。但凡有些条件,即使要进孤儿院,只要那孩子有亲戚,就会尽力将其送进一些宗教团体下属的民间慈善机构。那些只能被国立孤儿院收容的大部分都是举目无亲、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要不然就是政治犯的儿女——比如阿溯和濑也那样——虽然那个时候他们还不叫这个名字。

  虽然可以去上小学,但那所谓的小学只是一具空壳。他们真正接受的是残酷的军事训练以及严格的思想教育。这也正常,毕竟这个国家自己对外吹嘘的是“我们国家除了‘程式’外不实行任何强制征兵制”。当然,这话是假的。在国家内外的形势不断紧张化(不仅最近国际局势紧张,自从十年前那次传说中的少年少女从“程式”中成功出逃的事件过后,国内反政府活动的规模也在不断扩大,活动次数更是越来越频繁,隔不久时间就能看到电视上面相呆板的播音员用非常义愤填膺的用词播报伟大的政府又摧毁了什么什么人的颠覆我国的阴谋)的现在,志愿参军的人寥寥无几。为了补充兵源,那些政府高官们只是换了种手段,将摆在明面上的“强制征兵制”用一种更加阴私的手段在暗处继续进行罢了。比如那些穿得流里流气在车站到处游荡着找年轻男子搭讪的人——一旦真吃了他们的食物,就会直接被迷晕,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套上军服了。“恭喜你成为防卫军的一员”?哈,少开玩笑了。不过,更多的防卫军士兵还是国立孤儿院里培养出来的。如果没有国立孤儿院,专守防卫军恐怕早就难以为继了。

  总之,阿溯与濑也就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他、濑也,还有另一个叫阿亮的大孩子住同一个宿舍。阿亮是个身材瘦弱的孩子,总是完不成训练任务,所以常常饥一顿饱一顿,这让他看起来更加面黄肌瘦、弱不禁风,即使不训练的时候,也总在被孤儿院的其他人取笑与孤立。回到宿舍,阿亮总是坐在床上,不知道翻看些什么。

  “哈喽。你们好。你们也是政治犯的孩子吧?我也是哦。我的梦想是继续当一个政治犯——这就是血统啊、遗传啊之类的东西吧,哈哈。不过政治犯才不是罪人呢,你们也不是罪人的儿子,尽管没人理解,但我们的父母都是做了对大家有好处的事才死掉的。”

  这是阿亮与阿溯、濑也打招呼时说的话。当时听到这句话,阿溯以为这家伙绝对疯掉了,但阿亮那张已经有些成熟的脸上,神情非常认真,完全不像精神错乱的样子。阿溯好奇地凑过去看阿亮手里拿的那本被翻得破破烂烂、页脚已经发黄发软的大部头书,结果看到的并非小说、更不是图画,而是布满了自己不仅看不懂、甚至大部分连读都读不出的奇怪字符。

  “……这是什么啊?”阿溯忍不住问。

  “这是计算机入门教材哦。知道计算机是什么吗?”

  “嗯……”阿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在他残存的记忆里,父母还在的时候,似乎用过那种东西。是个长得像个正方体、会发光的大家伙,还连着一个长方形、上面好像长着很多凹凸不平的牙齿一样的叫“键盘”的东西。但进入孤儿院后,阿溯再没见过它。

  阿亮合上书,将它塞在床垫下,又用手压压床垫,继续问:“那你知道什么是‘程式’吗?”

  阿溯云里雾里地摇摇头。他觉得面前的这个大孩子有点奇怪,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那是会抽取很多个班级的十五岁的学生,让同班同学互相残杀的烂法律。我们在这里就一点好——十五岁的话,我们已经可以瞒报年龄进入军队服役了,用不着上中学,所以那种东西也与我们没有关系。”说着,阿亮弯起眼睛笑了,“如果幸运的话,我们还可以去当‘程式’的执行助手,去围观他们的表演,还能往里面押注,很恶心哦。”

  阿亮说话的语气充满讽刺,阿溯想回答他,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感觉这些话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太久,如果不是有他们两个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与他成为舍友,恐怕这些话在这样的环境里也难以说出口吧。或者就算他们会把他上报也没关系,他只是很想很想说出自己内心的话,想得受不了,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所以说啊,我也该走了。我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呢。”阿亮伸出手,分别摸了摸阿溯与濑也的头。应该不是错觉,阿亮的神情突然变得非常哀伤。“不过,就算‘程式’和我们没关系,我去当兵的话,最后也会死在战场上吧。这个国家就是这样,没办法啦。如果我能学好计算机,将来离开这里,就可以把这个国家推翻了吧。”

  说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如果真有这一天多好啊。”

  不过,阿亮并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那年春天,阿亮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本来只是越来越难以完成每日训练的定额,但因为完不成训练就吃不上饭,形成恶性循环,最终连爬都爬不起来了,只能在床上躺着。阿溯和濑也一起去找孤儿院里的老师(其实就是防卫军教官)请求治疗阿亮,结果只是被锃亮的军靴狠狠踢中腹部,摔落在肮脏发霉的水泥地上,白白吐出了胃里珍贵的食物。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他们只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仿佛在说,那种废物死了就死了啊,反正我们还有那么多人。濑也哭了。阿溯也哭了。他们救不了阿亮,唯一能做的只有自己强忍着吃个半饱,将节省下的食物藏在衣袖里,回到宿舍带给阿亮。

  但是,阿亮总是吃几口就推脱说生病吃不下了。阿溯想再劝,阿亮却笑了笑,只是说:“别管我了,明明那些食物你们全吃了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吧。”然后真的转过身,不再看阿溯与濑也一眼。阿溯舔着手指上沾的食物残渣,泪水冲出眼眶,将残渣冲成腥咸的浆糊。

  可那样的情形也只出现在开始几天。后来,阿亮再不和他们说话了,只是一个人躺着,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他们在宿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发抖、呻吟、含混不清地说梦话,上下牙总是磕在一起,发出很响亮的声音。一直到睡觉的时间到来,那声音还是持续着。偶尔也会哭着喊妈妈。啊啊,妈妈呀。整夜整夜睡不着,泪水把枕头打湿,阿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向阿亮的方向,想,我的妈妈也死去了。我的妈妈在哪里呢?

  几天后的某个早晨,阿溯在天快亮前才勉强睡了一个小时,痛苦地睁开眼时,惊讶地发现连着躺了很多天的阿亮竟然坐在床上,看上去很精神清爽的样子,几乎不太像个病人。看到阿溯醒来,甚至朝他笑了笑。

  “阿亮哥,你好些了?”阿溯惊喜交加地问。

  “我似乎好了。”阿亮开心地说,“我的书在床垫下,以后你就替我保管它吧。记得千万不要被发现了。上面的内容如果好好学的话,将来我没完成的愿望你们也能完成吧。好了,快点洗漱一下就下楼吧,迟到的话中午又吃不上饭了哦。”

  阿溯总觉得阿亮的这番话有哪里不对,但也只能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那天上午,阿亮无声无息地死去了。中午回来的时候,阿溯与濑也只看到一具冰冷僵硬、却非常安详的尸体。

  “真晦气。”孤儿院的老师们嘴里叼着烟,骂骂咧咧地往地板上吐了口痰,就把阿亮的尸体拖走了。

  因此,在来到这个游戏之前,远藤溯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那个杀了自己父母的人偿命。他凭着蛛丝马迹来到鹿尾町,就在他的调查遇到困境,以为再也无法进行下去时,早川恕则自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他得知那个男人已经死了。那就让那家伙的儿子替他一命抵一命好了,反正那个人生出的也一定是十恶不赦的混蛋吧——阿溯本来是这么想的。

  啊啊。现在这个愿望似乎无法实现了。

  而且,在阿溯的心里,尽管非常模糊,但是、似乎、真的是那样——有个新的愿望诞生了。

  残余15人